天光熹微,沈桂蘭已在堂屋桌上攤開那幅“南嶺糧道圖”。
她指尖捏著一根冰冷的繡花針,如將軍點兵,沿著崎嶇山道精準地戳下七個紅點——那是她盤算了一夜的貨棧節點。
此路一通,青河縣的土產便能換回南嶺的粟種山鹽,而她“桂蘭繡坊”的名頭,也將隨商隊傳遍州府。
她剛用炭筆在“三岔口”旁寫下“易伏”二字,院外便傳來一陣粗獷的喧鬨。
劉鐵匠領著三個壯漢,將半車乾柴卸在院中,甕聲甕氣道:“山叔走前托我照應,這柴夠你們娘倆燒到開春了。”沈桂蘭眼皮都未抬,隻從屋裡取出一小袋五彩繡線遞過去:“拿去給你婆娘,山上風硬,讓她繡副厚實的護膝。”劉鐵匠嘿嘿一笑,正要再說些什麼,卻見沈桂蘭已轉身拿出賬冊,聲音清亮地傳遍半個院子:“今日立下‘沈家互助契’!凡在此期間幫襯我沈家運料、守院者,日後皆可獲繡坊優先學徒之位,或享半價購布之權!”話音未落,原本還在看熱鬨的村民瞬間沸騰,方才還躲在人後的李老二第一個衝上前,搶著要去修繕塌了角的院牆。
牆根下,章氏淬了口唾沫,低聲咒罵:“狐狸精,就知道收買人心!”
劉鐵匠耳尖,回頭一聲暴喝:“收買人心?你孫兒偷錢還賭債時,誰拿錢給你收買?現在倒嫌人家護著自家門戶了?”
章氏被噎得滿臉通紅,悻悻然縮回頭去。
午後雪融,沈永誌賊頭賊腦地溜進堂屋,一眼便瞥見母親攤開的賬本上,赫然寫著一行刺目的字:“顧長山預支銀,一兩二錢——購驢、備藥、通路資”。
他心頭猛地一跳,那獵戶不過是個打野味的窮光棍,竟敢預支如此巨款?
他魂不守舍地跑回自己屋,手腳冰涼地從米缸底下翻出母親藏著的“繡坊章程”,當他顫抖著讀到末頁那條“凡預支巨款者,須以命抵資”的規矩時,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當夜,章氏果然不肯罷休,竟煽動了族裡幾個長舌婦,將沈家院門堵得水泄不通,哭天搶地:“沈家讓一個外姓野漢子掌財,這是什麼體統!”
沈桂蘭卻不與她們爭辯,隻讓秀薇捧出顧長山留下的銅哨與一塊殘缺的銅牌,她立於石台之上,高聲道:“這‘巡夜衛七隊’的軍牌,曾隨主人在邊關駐守三年!他若真是你們口中的野漢,何來這軍中之物?何來那南嶺密道圖?”
說罷,她將那塊冰冷的銅牌猛地投入火盆,“他信我,才敢押上性命去走那條生死路!你們不信,不過是怕我,怕我這個女人,不再任由你們啃食沈家!”
火光映著她決絕的臉,眾人被那股氣勢震懾,悄無聲息地散了。
而百裡之外的斷崖下,寒風如刀,碎雪裹著枯枝在深淵中盤旋。
顧長山半身懸於岩縫,左肩深可見骨的刀傷正汩汩湧血,將破襖染成鐵鏽般的暗紅。
他右手死死扣住一塊凸岩,指節泛白,左手卻仍死死護在懷中——那半卷濕透的糧道圖一角,正從染血的衣襟下露出。
遠處,三名黑衣騎士勒馬崖頂,火把映出他們腰間的玄鐵令牌——南嶺官道禁軍。
為首者冷笑一聲:“活要見人,死要見圖。”
就在此時,崖底忽有微光一閃。
一塊碎石滾落,驚得騎士們舉刀戒備。
然而下一瞬,風中傳來一聲極輕的哨響——短促、低啞,卻分明是邊關巡夜衛才懂的“暗夜歸營”暗號。
三人麵麵相覷,那哨音竟似從地底傳來,又像來自風中亡魂。
“他……不是該死了嗎?”
風雪驟急,掩蓋了所有回應。
不知過了幾日,或是幾夜。
風雪深處,一道素白身影踏著枯藤滑下斷崖,是隱居崖底多年的醫女阿箬。
她撥開覆雪的亂石,竟見一人尚存微息,胸口隨呼吸微弱起伏,唇間凝著冰霜,手中卻仍緊攥著一張染血的殘圖。
她將他拖入岩洞,以火絨暖身,用金瘡藥敷創口,三日三夜未眠。
第五個黃昏,洞外雪光映紅爐火,顧長山終於睜眼。
視線模糊中,隻見一女子背對他搗藥,發尾垂落,映著晚照如金。
他喉頭滾動,想喚一聲“桂蘭”,卻發不出聲。
忽然,記憶如潮湧來——斷崖、黑衣人、墜落……他猛地掙紮起身,驚亂中一把抱住那纖細身影,將她死死按在胸前,嗓音嘶啞如裂:“彆……彆讓他們拿走圖……桂蘭……不能……”
阿箬渾身一僵,藥杵落地,回眸時眼中驚詫未褪,卻已悄然泛起微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