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9】
木溪文懸浮在一種難以名狀的境地。沒有光,沒有聲,沒有觸覺的邊界,甚至感覺不到自身的存在。唯一能用來描繪此間狀態的,隻有“虛無”二字。絕對的、吞噬一切的虛無,將他包裹其中。一個念頭浮起,平靜得近乎漠然:“難道……我已死去?”
對於死亡本身,木溪文心中並無多少波瀾。自那樁刻骨銘心的事件之後,死亡的陰影早已被踏碎,它不再是一件能喚起他本能恐懼的事物,更像是一個早已預見的、可以平靜接納的歸宿。
倏忽間,一絲極其微弱的氣流拂過他的麵頰。這風仿佛來自宇宙的儘頭,穿越了所有有形無形的屏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這細微的刺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他猛地睜開了雙眼。
緊接著,一股清新、潮濕、帶著泥土與青草被雨水徹底洗刷後的芬芳氣息,洶湧地鑽入他的鼻腔。這氣息如此鮮活、如此濃鬱,帶著原始的生命力,瞬間滌蕩了意識中殘留的混沌,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幾乎是本能地,他支撐起身體,站了起來。
他下意識地低頭審視自己。那身特製的作戰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同樣質料、卻潔淨完好的襯衫。他抬手摸了摸耳朵——一直佩戴的通訊器也蹤影全無。困惑間,他舉目四望。
然後,他徹底怔住了。
目光所及,是一片他此生從未想象過的、純粹的蔚藍蒼穹。那藍色澄澈、通透,仿佛一整塊巨大的水晶穹頂倒扣在大地之上,一塵不染,潔淨得令人心顫。在這片無垠的藍色之下,鋪展開去的,是望不到邊際的、生機勃勃的翠綠草原。草葉飽滿,在無形光線下閃爍著柔潤的光澤,一直延伸到目力窮儘的遠方,與天相接。這景象瑰麗得不似真實,如同最精致的幻夢。
然而,指尖觸碰到的草葉邊緣那細微的鋸齒感,鼻腔中充盈的草木清香,拂過皮膚那帶著暖意的微風——所有感官都在清晰無誤地向他宣告:此間一切,皆為真實。
在這片純粹得令人屏息的翠綠畫卷中,木溪文的目光被遠處一個點綴吸引。那是一片小小的湖泊,水麵平滑如鏡,倒映著藍天白雲,像一顆遺落的藍寶石鑲嵌在綠絨毯上。湖畔,隱約可見一個靜坐的身影。
木溪文決定走過去。去向那個湖邊的人影詢問此地的究竟。他邁開腳步,踏在柔軟厚實的草地上,思緒卻有些飄忽。“莫非,這裡便是亡者所歸之處?”他漫無邊際地想著,目光掠過無垠的碧空與草海,“看起來……倒也不算糟糕。”
木溪文躊躇片刻,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打破了湖畔的寧靜:“那個……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靜坐的身影聞聲轉首。當那張麵孔完全映入木溪文的眼簾時,他呼吸一窒,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半步。那並非恐懼,而是一種麵對極致之“美”時,靈魂深處本能生出的敬畏與屏息。眼前是一位少女,然而“美麗”二字已顯得蒼白無力。她的容顏仿佛由造物主最精心的筆觸勾勒而成,毫無瑕疵,臻於完美,帶著一種非人間可尋的純淨與和諧,如同隻存在於古老傳說或極致幻想中的精靈化身。此刻,她卻真實地坐在眼前。
更讓木溪文心頭劇震的是,在她那雙清澈得如同融化了整個天空湖水的眼瞳裡,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局促、笨拙的倒影。然而,比這倒影更深的,是一種莫名翻湧上來的、強烈的熟悉感。這感覺來得突兀而洶湧,並非源於視覺的初次認知,更像是從靈魂深處某個被塵封的角落驟然喚醒的回響。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宿命般的熟悉感?
“阿文?”少女開口,聲音清冽如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你還記得我嗎?”
“啊?這個……”木溪文徹底怔住,臉上寫滿了茫然。這突如其來的親昵稱呼和問詢讓他措手不及。他搜遍記憶的每一個角落,確信自己從未見過如此令人過目難忘的容顏。“請問……你是?”他隻能遲疑地反問。
“……原來,還是忘了呢。”少女低垂下眼簾,輕聲呢喃,那細微的聲音裡似乎藏著難以言喻的失落,如同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
“忘了什麼?”木溪文追問,心頭的困惑更深。
“沒什麼,”她抬起頭,輕輕搖了搖,仿佛要甩掉那絲悵惘。隨後,她用一隻纖細得仿佛透明、骨節勻稱的手,輕輕拍了拍身旁柔軟的草地,“坐下來說吧。”
木溪文依言坐下,位置離她不遠不近。臉頰不受控製地泛起一陣熱意。若說此刻他還能保持心如止水般的鎮定,那無疑是自欺欺人。身側咫尺之遙,坐著一位擁有傾世之姿的少女,空氣中仿佛都彌漫著她周身散發的、若有若無的清冽氣息,足以擾亂任何凡俗的心緒。
“我叫兮若。”她側過臉,對他展露一個淺淡卻足以令周圍景致失色的微笑。
“兮……若?”木溪文瞳孔驟然收縮,聲音因極度的驚愕而拔高,“這個……”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瞬間攫住了他。
“你們正義聯盟的人工智能核心,”少女——兮若平靜地接上他的話,眼神帶著洞悉一切的澄澈,“是不是也叫‘兮若’?”
“對……可是……你……”木溪文感覺自己如同墜入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邏輯鏈條在此處徹底斷裂。她如何知曉?這絕非巧合!“你……你是怎麼知道的?還有,這究竟是哪裡?”他急切地追問,試圖抓住一絲現實的線索。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兮若的笑意加深了些許,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她微微歪了歪頭,幾縷柔軟的發絲隨著這個俏皮的動作輕輕垂落,不經意間拂過木溪文的肩頭,帶著某種非花非木的、清冽的幽香。“你猜猜看,”她凝視著他困惑的眼睛,聲音如同羽毛拂過心尖,“我……多少歲了?”
“十七……歲?”木溪文遲疑地報出一個數字,內心卻是一片茫然。這問題突如其來,毫無頭緒,他又怎能知曉?這感覺,如同被強行推入一場毫無準備的占卜。
“其實呢……”少女——兮若的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如同月光下初綻的曇花,神秘而靈動,“我已經……在這世間存在了七萬餘載光陰。”
“什……!”木溪文悚然一驚,幾乎失聲。七萬年?這早已超越了人類理解的範疇!他強迫自己冷靜,思緒如電光火石般飛轉。一個近乎荒誕卻又唯一合理的念頭猛地攫住了他——莫非,眼前這位,竟是……神祇?
兮若仿佛能洞穿他的心思,在他驚疑的目光中,輕輕搖頭,否定了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其實呢,我並非你所想的‘神’。”
“那……那你究竟是?”木溪文感覺自己的思緒如同攪亂的漿糊,紛亂不堪。彭祖?抑或更古老的存在?無數猜測翻騰,卻抓不住一個清晰的答案。
“我什麼‘名號’也不是啦,”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超然的空靈,“你可以這樣理解:我來自一個與你們不同的維度層麵,隻是……存在的時間比你們所認知的曆史長河,要久遠那麼一點點罷了。”
何止是一點點?木溪文在心中無聲地呐喊,那簡直是浩瀚星河與一粒微塵的差距!旋即,一個至關重要、甚至性命攸關的問題猛然浮上心頭:“那……我是如何來到此地的?”
“是我引導你的意識至此。”兮若坦然相告,眼眸深處仿佛有星河流轉,“日後,若你想來,亦非難事。”
“不是……問題的關鍵在於,”木溪文急切地追問,眉宇間染上憂慮,“此刻在此的,是我的血肉之軀,還是……魂魄靈體?”
“是你的意識。”她的回答簡潔而篤定。
“意識?”木溪文咀嚼著這個詞,感覺如同握住了無形的風。
“無論如何,你既已身在此間,”兮若展顏一笑,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輕鬆,試圖驅散他眉間的陰霾,“何不暫且放下憂思,享受片刻安寧?”
“那我該如何歸去?”木溪文的愁容並未舒展,反而更深。意識離體,那具承載著他的軀殼,此刻豈不是如同風中殘燭,危在旦夕?這念頭讓他心急如焚。
“安心,”兮若的聲音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我自會送你回歸。不過……”她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近乎促狹的笑意,“在你離去之前,總該……為我做些什麼,以作報答吧?”
“報答?”木溪文一愣,完全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轉折。
“嘻嘻,”她輕笑出聲,那笑聲如同清泉擊石,“其實,你手中那柄劍所蘊含的力量,與你體內流淌的‘龍之力’,在本質根源上,本是同源之水。”
木溪文屏住了呼吸,預感她將揭示重要的秘密。
“然而,兩者亦有天壤之彆,”兮若的目光變得深邃,“劍中之力,雖可借你驅使,卻如同飲鴆止渴,每一次催動,都是在劇烈地燃燒、透支你自身的生命本源。”
“難道說……”木溪文的心跳驟然加速,一個巨大的、充滿希望的猜測在他胸中激蕩,幾乎要破腔而出,“你……知曉關於‘神’的……塵封秘辛?”
“嗯,”她凝視著他眼中驟然亮起的光芒,微微頷首,那姿態帶著一種古老智慧沉澱的從容,“漫長歲月裡,關於那些存在……我大概,知曉一些。”
木溪文的心跳在寂靜中鼓噪,帶著探尋終極秘密的渴望:“那……你能為我……講述一些嗎?”
“自然可以,”兮若的聲音如同穿過林間的微風,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且聽我說。你手中那柄劍所蘊藏的力量,其源頭,正是龍神。你們正義聯盟賴以維係的力量基石,追根溯源,亦皆源於此。”
她的目光變得悠遠,仿佛穿透了時空的帷幕:“然而,此劍之力,絕非你們後來那些模仿龍血精粹、以科技催生的人造力量所能比擬。它承載的,是真正的、屬於神祇本源的力量。”
“真正……神祇的力量?”木溪文喃喃重複,一股冰冷的後怕沿著脊椎悄然爬升。若真如此,每一次揮劍,豈非都是在親手點燃自己的生命燭火,直至徹底焚儘?
“正是如此,”兮若的眼神陡然轉為凝重,直視著他,“故此,往後歲月,絕不可再動用此劍之力。那是飲鴆止渴,終將招致形神俱滅的災厄!”
木溪文心中的巨石稍稍落下,隨即又升起另一個巨大的謎團:“那……關於我們世界曾存在的一個古老文明——柯哲文明,你可曾知曉?傳說在他們覆滅之際,遭遇了可怖的天象,他們稱之為‘神怒之日’……這背後的真相,你可知曉?”
“不知。”兮若輕輕搖頭,答案乾脆利落。
木溪文心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遺憾。不過轉念一想,若這千古謎題如此輕易便被點破,反而顯得不合常理。他下意識地活動了一下略顯僵硬的脖頸,目光隨之流轉。就在小湖不遠處,一座樸實無華的小木屋悄然映入眼簾,掩映在湖畔的茵茵綠意之中。
“那裡是我在此間的居所,”兮若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聲音柔和,“日後,你若再來,歡迎到寒舍做客。”
“啊,那真是……太好了!”木溪文內心瞬間被一股難以抑製的激動填滿,能與如此超然的存在建立聯係,是何等奇遇!
“不如這樣,”兮若忽然側首看他,眼中帶著一絲溫煦的笑意,“你……做我的弟弟吧?”
“好……好的……”木溪文幾乎是脫口而出,心頭湧起一陣難以置信的暖意與幸運感。今日種種,恍如夢幻。“兮若姐。”他試著喚了一聲。
“嗯,弟弟,”她欣然應允,笑容如同初陽融雪,“好了,是時候回去了。莫非……”她促狹地眨了眨眼,語氣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調侃,“你還想留下來,看我沐浴不成?”
“啊?那個……我……”木溪文的臉頰瞬間滾燙,支吾著無法成言。內心深處,一絲隱秘的期待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漾開微瀾,隨即被他強行按下。“我該如何……歸去?”
“閉上雙眼。”她的聲音如同指令,帶著不容置疑的安寧。木溪文依言闔上眼簾。隨即,一隻微涼而柔膩的手掌,帶著難以言喻的溫潤觸感,輕輕覆上了他的額頭。一股奇異的暈眩感如同潮水般溫柔地席卷而來,瞬間淹沒了所有意識。知覺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抽離,最終沉入一片無垠的黑暗與寂靜。
倏地,木溪文猛地睜開了雙眼。
感官在瞬間回歸。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身體被一種微溫而略帶粘稠的液體包裹著。周身被某種柔韌貼合的材質緊密覆蓋,帶來輕微的束縛感。他試圖微微抬起身軀,“咚”的一聲輕響,額頭撞上了冰冷的透明屏障。木溪文這才徹底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一個封閉的艙體之內。低頭看去,身上覆蓋的是一件柔韌的、泛著啞光的銀灰色連體製服——這正是專門用於生命維持艙內進行深度修複的特製服裝。
“溪文……你醒了!”
一聲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微微顫抖的呼喚穿透了艙內液體的滯重感,是周雪妍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