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根是最後一個爬出來的。
已經到甲板上的孩子,主動給他讓了塊地方。
他坐下來,一言不發,仰起頭看著天。
海風帶著鹹腥味,吹在臉上,有點涼。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此刻的處境,牢牢刻在腦子裡。
前路漫漫,他沒像其他孩子那樣麻木絕望,反而在心裡悄悄盤算起來:要是被賣到大戶人家,先得好好乾活,獲得信任;然後偷偷攢錢,攢夠盤纏;再找機會逃出去,回滬上找哥哥和妹妹。
無論如何,都要再見到他們。
他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該在一起。
……
小小的租界裡,到處都是工地。
打樁聲、鋸木聲、工匠的吆喝聲混在一起,一片忙碌。
顛地洋行的外牆已經刷完了白灰。
陳林早前提了個建議:去景德鎮定製一批瓷磚,用水泥貼在外牆上。
這樣既防水,又顯大氣。
雖說要多花不少錢,可顛地還是答應了。
怡和洋行一直是遠東第一洋行,他心裡不服,總想找機會超過去。
這棟大樓,讓他第一次看到了超過怡和的希望。
陳林可沒那麼好心幫顛地。
他不過是想借著這棟大樓,把各種建築技巧都實驗一遍——也好訓練自己手下的這支建築隊。
外灘大街上,陳林穿著一身上等綢布夾襖,料子順滑,在陽光下泛著淺光。胡三跟在他身後,換了身小廝的粗布長衫,手裡拎著兩個大包裹,額頭上沁出了汗。
“小少爺,今天是去看小姐吧?”胡三喘著氣,語氣裡帶著點打趣,“買這麼多東西,都是給小姐的?”
自從跟了陳林,胡三的日子好了太多。
每月能拿到固定薪水,不用再像以前那樣風裡來雨裡去,還常常餓肚子。
村裡的人都說,他上次挨了頓打,反倒是因禍得福,跟了個好主家。
陳林回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勾了勾:“不然呢?我買這麼多吃的,給誰?”
他又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停下,道:“過幾天,我準備把老房子修一下。你回去跟你老婆孩子說,搬到我的宅子裡住。這樣你去工地也方便,不用天天跑遠路。你媳婦兒幫我整理家務,也可以領一份工錢。”
胡三眼睛一亮,連忙點頭:“嗯嗯!謝謝少爺!謝謝少爺!”
這樣一來,他就能天天跟家人住在一起,不用再睡工地的棚子了。而且陳林的宅子也有人打理,一舉兩得。
今天又是去見苗苗的日子。
洋涇鎮的那個小院,反倒比他自己的宅子,更像個家。
……
顛地洋行的辦公室裡,氣氛卻有點僵。
詹姆斯低著頭,肩膀微微垮著,站在顛地麵前。
顛地坐在椅子上,手指在桌案上敲得“噠噠”響,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顯然,這位老板又在發脾氣。
珍妮站在顛地身側,聲音放得很輕,帶著點安撫:“父親,怡和洋行這次明顯是針對咱們。他們肯定提前跟那些華商串通好了。”
這幾天,詹姆斯奉命去買一批生絲。
可控製滬上生絲來源的浙商卻說,今年剩下的生絲,早就被人買斷了。
這意味著,顛地洋行至少半年內,都拿不到生絲。
生絲和茶葉,是洋行往歐洲運的主要商品。
現在茶葉的季節過了,明年入夏前,能從清國帶回去的,主要就是生絲。
要是進不到貨,損失的不隻是一筆錢,還會影響顛地洋行在歐洲市場的份額。
而買斷生絲的,正是怡和洋行。
詹姆斯的頭垂得更低了,聲音細若蚊蠅:“先生,我已經跟那些浙商談過好幾次了,可他們態度很堅決,說……說不會違約。”
顛地“哼”了一聲,手掌拍在桌案上,杯子裡的茶水濺了出來:“違約?他們是眼裡隻有錢!怡和給的價高,就把我們拋在一邊!老子是出不起錢嗎?”
珍妮輕輕拍了拍父親的胳膊,低聲道:“父親,現在生氣也沒用。我們得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從其他地方調集生絲,哪怕少一點,隻要能夠留住咱們在歐洲的客戶就好。”
顛地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臉色稍緩:“你說得對。珍妮,你去聯係一下番禺那邊,看看他們有沒有多餘的生絲。詹姆斯,你再去跟那些浙商談談,加錢!隻要他們肯鬆口,價錢不是問題!”
“是,先生!”詹姆斯連忙應道,轉身快步走了出去,像是怕晚一秒又要挨罵。
珍妮看著父親緊繃的側臉,心裡也有點急。
她知道,這次怡和是下了狠手,要是真拿不到生絲,顛地洋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