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走廊長得沒有儘頭,消毒水味像一層濕冷的霧貼在皮膚上。我右手按著左臂的棉球,步子發飄,仿佛腳底踩著棉花。知夏姐的肩膀就在我右邊,不高,卻結實。她沒說話,隻用兩隻手手托著我的肘彎和腰。
門診大廳的光白得刺眼,我眯著眼,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地磚上被拉得細長,像一條剛上岸就脫水的魚。每走一步,手臂的麻意就順著血管往胸口爬,心跳得亂七八糟。我忍不住嘀咕:“臥槽,不能一針把我打殘血了吧?”聲音出口才發現比想象中虛弱,像漏風的手風琴。
直到坐進副駕駛,我才敢把身體交給座椅。皮椅冰涼,我抖著手指去調靠背,按鈕“哢噠”一聲,椅背像泄氣的氣球往後滑。頭暈緊隨而至,眼前的儀表盤開始重影,像被水暈開的墨。知夏姐側身替我拉過安全帶,哢噠扣上時,她的發梢掃過我的下巴,帶著一點雨水的潮氣。
“那我帶你去補補血,再帶你去洗洗腳按按摩什麼的,好不好?”她半張臉被車窗外的霓虹映成暖橙色,聲音低而軟,像哄小孩。可我太熟悉她了——尾音裡藏著的那點笑意,分明是獵人看見獵物自己走進籠子的得意。
我偏過頭,用下巴指了指她凍得通紅的耳尖:“補什麼血啊,我可不像某些人一直杵在外麵凍得臉上血saner都沒有了。”我調侃著上次知夏姐的事情。
“去你的。”她笑著懟了我一胳膊肘,正好撞在我右肩的三角肌上。我“哎呦”一聲縮成蝦米,其實不疼,但戲得做全套。
“光天化日毆打傷員——”我拖長了聲調,左手顫顫巍巍地指她,指尖故意抖得帕金森似的,“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喪失!”
知夏姐翻了個白眼,嘴角卻繃不住往上翹。她從扶手箱摸出一顆檸檬糖,剝開糖紙的沙沙聲像在給我的控訴打節拍。“行了行了,怕了你了,”她把糖塞我嘴裡,冰涼的甜瞬間壓住舌根的苦澀,“對不起。”
糖塊在舌尖轉了個圈,我含著它含混不清地繼續演:“打了人態度還這麼惡劣……”
她單手搭著方向盤,食指在皮套上敲了敲。“給個台階能下不?”她側過臉,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彎陰影,像個月牙形的括號,把笑意都括了進去。
我“嘖”了一聲,伸手去調座椅靠背。按鈕再次“哢噠”一聲,椅背彈回九十度,我的脊椎跟著立正。“能。”我答得斬釘截鐵,檸檬味從喉嚨裡衝出來,帶著一點得逞的酸澀。知夏姐輕踩油門,車子滑出停車位,尾燈在夜色裡拖出兩道紅色的毛線,像是要把醫院的消毒水味道,和剛才那陣暈眩,一起縫進後視鏡裡。
車駛出醫院大門,減速帶把車身輕輕拋起又放下。我胃裡那點殘留的消毒水味跟著晃,像打翻的藥瓶。知夏姐左手把方向盤,右手伸過來摸我的額頭,指尖涼得像剛從空調出風口下拿出來的金屬。
“你這個樣子,要不我把你送去住兩天院觀察一下?我感覺你好像是有點兒不太對勁啊。”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我知道她是真的擔心:眉毛中間那道豎紋比平時深了兩毫米,呼吸也放慢半拍,像怕驚動什麼。
“我沒事。”我梗著脖子,把她的手掌頂開。其實額頭全是汗,沾在她指腹上,像偷偷遞出去的求救信號。我不想讓她發現,於是把臉扭向窗外。
我清了清嗓子,生硬地換話題:“姐,你的婚事怎麼樣了?什麼時候準備結婚啊?”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聲音太脆,像玻璃碴子,紮得自己耳朵疼。
她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又慢慢鬆開。
“我父母和他們還在商量日期,反正婚事是定下來了。”
語氣平平,像在念天氣預報。但我知道她:越是輕描淡寫,心裡越是有漩渦。她換擋時故意把動作放慢,金屬杆在她掌心發出“哢噠”一聲輕響,像替她把歎息咽回去。
我盯著儀表盤上的數字,40、45、50……碼表往上爬,我的呼吸卻往下墜。
“哦。”
這個字短得幾乎聽不見。我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從哪兒下嘴。
“你……我……”
聲音卡在喉嚨裡,像被安全帶勒住。
她側頭看我一眼,眼尾帶著熬夜留下的淡青。
“你說什麼呢,什麼你啊我啊的?”
語氣裡帶著她一貫的揶揄,可尾音還是軟了半分,像怕嚇著誰。
“沒什麼,好好開你的車吧。”
說完我就把後腦勺抵在頭枕上,閉眼裝死。車窗外的路燈從眼皮上滾過去,一道紅一道白,像心電圖。
“莫名其妙。”
她嘟囔一句,卻悄悄把暖風向我這邊移來,又把音樂聲調低一格。
車裡隻剩輪胎壓過雪的聲音,和我手表秒針轉動的聲音。
知夏姐還開著她租的改裝車,暖氣開到最大,出風口嗡嗡地吹出滾燙的風,把擋風玻璃最下邊那一層薄霜烘得起了霧。
“一會兒我去給你買點吃的,彆天天吃泡麵了,聽到沒有?”她聲音不大,卻混在發動機的喘息裡,一字一句蹦出來,像小石子砸在冰麵上。
我窩在副駕駛,整個人縮進棉服裡,隻露出一雙眼睛。窗外的陽光被雪反射得刺眼,像有人拿鏡子晃我。我嗯了一聲,懶得解釋——其實宿舍裡那箱泡麵還是去年期末周剩下的,也不知道過沒過期。
“故安那邊怎麼樣了?”知夏姐的聲音突然在車內響起,仿佛打破了某種沉默。她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地敲了兩下,那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車廂裡回蕩著,而她美甲上貼的水鑽也隨之晃動,閃爍出一星冷光,仿佛是她此刻心情的寫照。
我緩緩地抬起頭,目光落在擋風玻璃上。雨刷器在玻璃上來回擺動,將剛剛落上的雪刮去,但卻留下了一道半圓形的痕跡,那痕跡就像是一道結了痂的傷口,突兀地橫在那裡,讓人無法忽視。
我凝視著那道痕跡,心中一陣茫然。對於知夏姐的問題,我其實並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故安,如今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個謎,一個我無法解開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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