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的風總帶著砂礫的粗糲,可今日吹過將軍府書房窗欞時,竟裹著幾分暖意。黃玉卿指尖撚著一張剛裁好的桑皮紙,紙上勻勻塗著一層細白的石粉,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澤。桌案上攤著密密麻麻的賬冊,從酒坊的月度營收,到牧場的牛羊存欄,再到西域商隊的香料訂單,每一筆都用朱筆標注得清晰明了,隻是那堆積如山的銀錠賬,看得她眉梢微微蹙起。
“夫人,庫房又清出三箱碎銀,鑄銀錠的工匠說,再這麼熔鑄下去,損耗都快趕上一成了。”貼身丫鬟青禾捧著一本賬冊進來,聲音裡帶著幾分無奈,“還有西域來的胡商,非要用波斯金幣結算,賬房先生換算來換算去,錯了兩回,差點跟人吵起來。”
黃玉卿放下桑皮紙,指尖在賬冊上輕輕敲了敲。她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朔北的財富像滾雪球似的越積越多,從最初的肉包子換信任,到如今烈酒、肉乾、毛皮遠銷中原西域,銀子流水般湧進來,可流通和存儲卻成了大難題。碎銀熔鑄損耗大,金銀兌換沒個準頭,商隊帶著沉甸甸的銀錠趕路,不僅招賊,遇上邊境關卡還要反複查驗,耽擱行程不說,還容易暴露家底。
“我記得上個月讓你找的老紙匠,找到了嗎?”黃玉卿抬眼問,目光落在窗外。書房外的庭院裡,蕭勁衍正陪著蕭明軒擺弄沙盤,念安踮著腳湊在旁邊,小手點著沙盤上的山脈,不知在說些什麼。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暖融融的,讓她緊繃的心思稍稍鬆了些。
“找到了,是從江南逃難來的老手藝人,祖上就是給官府造過文書紙的。”青禾連忙點頭,“他說夫人要的‘不透水、撕不爛、還能映出花紋’的紙,他能造,就是得用桑皮、楮樹混合著麻纖維,還要加些特殊的藥汁,就是……”
“就是成本高?”黃玉卿接過話頭,嘴角勾出一抹淺笑。她起身走到書架前,取下一個紫檀木盒子,打開後,裡麵是一枚巴掌大的羊脂玉印,印麵上刻著繁複的雲紋,中間是“朔北寶鈔”四個篆字,邊角還藏著極小的“黃”“蕭”二字的暗紋——這是她前幾日特意讓最好的玉匠雕的,連蕭勁衍都隻知她在做“新文書”,沒說這印的真正用處。
“成本高也得造。”黃玉卿把玉印放在桌上,燭火照在玉印上,紋路裡仿佛流動著光,“你去告訴老紙匠,用料儘管往好裡來,工錢加倍,隻是有一條——造紙的方子,還有他本人,都得住在府裡的偏院,沒我的允許,不許跟外人接觸。”
青禾心裡一驚,瞬間明白了什麼,壓低聲音問:“夫人,您是想……像朝廷的交子那樣,用紙片當銀子用?”
“是,也不是。”黃玉卿拿起一支狼毫筆,在桑皮紙上輕輕描了幾筆,畫出簡單的錢串圖案,“朝廷的交子倒了,是因為沒有足夠的銀子和實物當底子,印得越多越不值錢。咱們的‘朔北寶鈔’,每一張都得有對應的儲備——要麼是銀錠,要麼是糧食、藥材、甚至是酒坊的存酒。拿著寶鈔,隨時能到咱們的錢莊兌銀子,也能直接買咱們朔北的東西,這樣才有人信。”
她頓了頓,指尖劃過紙上的錢串,眼神沉了沉:“而且,這寶鈔上得有旁人仿不來的記號。除了這玉印的暗紋,我還想在紙裡摻些隻有空間裡才有的‘銀絲草’,對著光看能看到細閃,還有……”
話沒說完,書房門被輕輕推開,蕭勁衍走了進來,身上還帶著外麵的寒氣,卻沒影響他眼底的暖意。他剛在沙盤旁聽明軒說“母親在忙著‘變銀子’”,便猜她是在琢磨解決銀錢流通的事,特意過來看看。
“在說什麼悄悄話?”蕭勁衍走到桌旁,目光落在那枚玉印上,瞳孔微微一縮,“朔北寶鈔?你想在朔北發行紙幣?”
黃玉卿沒瞞他,把賬冊推到他麵前:“你看,現在商隊帶銀子去西域,路上要防劫匪,到了地頭要算兌換,麻煩不說,還容易被人摸清咱們的底細。要是有了寶鈔,商隊隻需要帶幾張紙,到了咱們的分號就能兌銀子,既安全又方便。而且,咱們的寶鈔能買酒、買肉乾、買藥材,比銀子還好用,慢慢的,不僅朔北能用,西域那邊也會認。”
蕭勁衍拿起玉印,指尖摩挲著上麵的暗紋,眉頭微蹙:“可這事風險太大。一旦有人仿造,或者百姓覺得寶鈔不如銀子實在,鬨起來就麻煩了。還有,朝廷那邊要是知道了,會不會覺得咱們在‘私造貨幣’,又來找茬?”
“風險我早就想過。”黃玉卿從抽屜裡拿出一小撮銀白色的草屑,放在紙上,對著光晃了晃,草屑立刻泛出細碎的銀光,“這是空間裡的銀絲草,外麵沒有,摻在紙裡,隻有對著太陽才能看到。還有玉印的暗紋,邊角的‘黃’‘蕭’二字,得用放大鏡才能看清,仿造的人根本不知道這些門道。”
她抬頭看向蕭勁衍,眼神堅定:“至於朝廷……咱們先不聲張,先在朔北的商隊和牧民裡用起來。等大家都習慣了,覺得寶鈔方便,就算朝廷知道了,也不能輕易廢了——難道他們還能讓朔北的商隊都扛著銀子走?而且,咱們可以給少帝遞個話,說這是為了方便給朝廷繳納賦稅,減少運銀的損耗,他未必會反對。”
蕭勁衍看著她眼裡的光,心裡的疑慮漸漸散去。他了解黃玉卿,她做任何事都不會隻看眼前,必然有周全的打算。他拿起那張摻了銀絲草的桑皮紙,對著光看了看,果然看到細碎的銀光,像星星落在紙上。
“好,我信你。”蕭勁衍把紙放回桌上,語氣裡帶著不容置疑的支持,“需要調兵看守紙匠和印鈔的地方嗎?還有,錢莊的人選,得找最可靠的人,不能出半點差錯。”
“人選我已經想好了。”黃玉卿嘴角彎起,“賬房劉先生,跟著咱們從京城來朔北,做事謹慎,而且他家人都在朔北,不會有異心。還有,讓念北跟著學學,她對賬本和數字敏感,以後錢莊的事,說不定還要靠她多盯著。”
提到念北,蕭勁衍的眼神軟了下來。他們的女兒才五歲,卻已經能把家裡的小賬算得清清楚楚,上次還拿著酒坊的賬本,說“西域的胡商買酒的價錢,比中原貴兩成,以後要多賣給西域”,讓他和黃玉卿都驚訝不已。
“念北是個好苗子。”蕭勁衍點頭,又想起一事,“對了,今天靖王那邊又派人來了,送來一批西域的寶馬,還有一封信,說想跟咱們‘加深貿易合作’,特彆是想知道咱們釀酒的方子,還有耐寒作物的種子。”
黃玉卿的笑容淡了淡,指尖在玉印上輕輕一按。靖王的心思,她早摸透了——之前送農書,現在送寶馬,都是為了打探朔北的底細,尤其是想把她的“本事”弄到手。釀酒的方子還好說,大不了給個普通的,可耐寒作物的種子,很多都是空間裡改良過的,一旦外流,不僅會被靖王利用,還可能暴露空間的秘密。
“回信就說,釀酒的方子可以給一些普通的,耐寒作物的種子……就說都是試種的,還沒穩定,等明年收成好了,再送些給靖王嘗嘗。”黃玉卿眼神冷了冷,“至於寶馬,收下,好好養著,隻是靖王派來的人,多盯著點,彆讓他們在朔北亂逛,特彆是酒坊和牧場那邊。”
蕭勁衍點頭應下,心裡卻還有一絲隱憂:“靖王不會這麼容易罷手的。他這次送寶馬,說不定是想讓咱們放鬆警惕,暗地裡還會派人來查。”
“那就讓他查。”黃玉卿拿起狼毫筆,在桑皮紙上寫下“一貫”二字,旁邊畫了十串錢,“咱們的寶鈔,不僅是為了方便流通,也是為了摸清朔北的家底——每一張寶鈔發行出去,都能對應到具體的產業和物資,誰手裡有多少寶鈔,都能查到蛛絲馬跡。要是靖王的人想搞鬼,隻要看他們手裡的寶鈔來源,就能順藤摸瓜。”
她頓了頓,筆尖在“一貫”二字上頓了頓,忽然想起一事,眼底閃過一絲了然:“對了,之前蘇清柔在朔北的時候,不是偷偷跟一些牧民換過銀子嗎?當時我讓人記了賬,說那些銀子上有特殊的記號。現在想來,那些銀子說不定就是靖王暗中給她的——要是咱們的寶鈔流通起來,靖王再想給朔北的人送錢,就隻能用寶鈔,到時候,他的人就藏不住了。”
蕭勁衍眼睛一亮,這倒是個意外之喜。之前蘇清柔在朔北搞事,背後一直有靖王的影子,可他們沒抓到確鑿的證據,隻能把蘇清柔趕走。要是寶鈔能成為追查靖王勢力的線索,倒是解決了一個大隱患。
“好主意。”蕭勁衍伸手,輕輕握住黃玉卿的手,她的指尖因為連日做賬有些涼,他下意識地用掌心暖著,“那錢莊的事,就儘快辦起來。我讓人在新都選個好地方,建個氣派的錢莊,讓百姓和商隊都放心。”
黃玉卿點頭,心裡卻還有一層打算沒說——她想在錢莊裡設一個“密庫”,把空間裡最珍貴的藥材和種子,還有一部分應急的銀子存進去,由最可靠的人看守。萬一以後朔北遇到大麻煩,比如天災或者戰爭,這密庫就是最後的底牌。而且,她想在密庫的牆壁裡,用空間裡的特殊礦石砌一層,不僅能防潮防火,還能……隔絕窺探的目光。
隻是這事,現在還不能跟蕭勁衍說。不是信不過他,而是空間的秘密太重大,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風險。等錢莊建好了,密庫也弄妥了,再找機會跟他提不遲。
夜色漸深,書房裡的燭火還亮著。黃玉卿和蕭勁衍一起看著桌上的桑皮紙和玉印,討論著寶鈔的麵額、錢莊的規矩,還有如何讓牧民和商隊接受這新事物。窗外的風還在吹,可書房裡卻暖融融的,仿佛連空氣裡都帶著希望的味道。
青禾站在門外,聽著裡麵偶爾傳來的笑聲,悄悄退了下去。她知道,夫人又要乾一件大事了——就像當初在京城用針灸救老將軍,在朔北用包子贏民心一樣,這次的“朔北寶鈔”,說不定又能改變朔北的命運。
隻是她沒看到,黃玉卿在整理賬冊時,悄悄從空間裡取出一小包銀絲草,放在了裝紙的箱子裡。那草屑在燭火下泛著微光,像一顆埋在土裡的種子,即將在朔北的土地上,長出意想不到的果實。而遠在京城的靖王府裡,靖王正拿著一封來自朔北的密信,眉頭緊鎖,信上隻寫了一句話:“蕭勁衍夫婦在籌謀‘新幣’,似有大動作。”
靖王捏緊了信紙,眼底閃過一絲陰鷙。他倒要看看,黃玉卿又想搞什麼花樣——不管她想做什麼,隻要能讓他抓住把柄,或者從她手裡拿到想要的東西,他不介意再等一等。
朔北的夜,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湧動。而這一切,都將從那一張小小的“朔北寶鈔”開始,慢慢拉開新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