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新都的秋來得早,一場清露過後,莊園裡的桂樹便潑潑灑灑地開了。細碎的金蕊綴滿枝頭,風一吹,滿院都浸在甜暖的香氣裡,連空氣都像是裹了層蜜。
黃玉卿坐在藥田邊的竹椅上,手裡捏著片剛摘的紫蘇葉。葉片邊緣還沾著晨露,涼沁沁地貼在指尖,她卻沒太在意——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石桌上,那裡攤著張泛黃的紙,是方才管家從京中舊檔裡找出來的地契,落款處還能看見黃家那不成器的兒子黃三郎歪歪扭扭的簽名。
“夫人,京中那邊的信回來了。”貼身丫鬟青禾輕手輕腳走過來,將一封封口的信箋遞上,“說是黃家如今在通州城外開了家雜貨鋪,生意不算紅火,倒也安穩。三郎如今每日早起卸貨,晚上算賬,再不敢像從前那樣賭錢耍滑了。他那小兒子今年進了私塾,頭回月考還得了先生的賞。”
黃玉卿接過信,指尖拂過粗糙的信紙邊緣,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在將軍府的情景。那時黃家父母帶著黃三郎上門,哭天搶地要她給弟弟謀官,黃三郎穿著不合身的錦袍,眼神總往府裡的擺件上瞟,那副貪得無厭的模樣,如今想起來竟有些模糊了。
“他沒再提過朔北的事?”她問,聲音裡沒什麼波瀾,就像在問一件尋常的街坊瑣事。
“沒提過。”青禾搖頭,“送信的人說,有回通州城裡有人說‘朔北黃郡主’如何如何,三郎聽見了,趕緊拉著家人就走,還叮囑孩子‘彆接話,咱們跟那邊沒關係’。”
黃玉卿聞言,輕輕笑了笑。她當年給黃家那筆錢和地契時,就沒指望他們能感恩戴德,隻圖個“眼不見為淨”。如今看來,這黃三郎總算沒蠢到底,知道“安分”二字怎麼寫——也算沒白費她當初沒把事做絕的心思。
“把地契收起來吧,”她將紫蘇葉丟進竹籃,起身時腰肢微微發僵,畢竟是快八十歲的人了,尋常走動還好,久坐之後總有些不便,“往後京中關於黃家的消息,不必特意報來,他們過他們的日子,咱們過咱們的,就好。”
青禾應了聲,剛要收拾石桌上的東西,就聽見院角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是蕭清和,蕭明軒的小女兒,今年剛滿六歲,最喜歡跟著黃玉卿在園子裡轉。此刻小姑娘正蹲在藥田邊,手裡捏著朵小小的桂花,小心翼翼地往竹籃裡放,生怕碰掉了花瓣。
“奶奶!奶奶你看!”蕭清和看見黃玉卿起身,立刻蹦蹦跳跳跑過來,小手裡捧著那朵桂花,“這花好香,放在您的藥籃裡,藥材是不是也會變香呀?”
黃玉卿彎腰,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小姑娘的頭發軟軟的,像初生的絨毛,眼睛亮得像極北的星子,讓她想起念安小時候——念安當年看沙盤時,也是這樣亮晶晶的眼神,滿是好奇與認真。
“說不定會呢。”她笑著接過桂花,放進竹籃的一角,那裡正放著幾株剛從空間移栽出來的“明心草”。這草尋常地方也長,隻是葉片偏暗,唯有沾了空間靈泉的氣息,葉緣才會泛出淡淡的銀輝。黃玉卿移栽時特意選了靠近竹籃的位置,想著讓靈泉的氣息慢慢滋養,卻沒料到……
“奶奶,這草好特彆呀!”蕭清和的目光忽然落在明心草上,小手指著葉片邊緣,“它的邊邊比彆的草亮,像撒了碎銀子!”
黃玉卿的心輕輕一動。這明心草移栽出來才三日,銀輝本就淡,尋常人不仔細看根本察覺不到,可這六歲的孩子,竟一眼就看出來了。她蹲下身,故意問道:“清和怎麼看出來的?彆的草不也綠瑩瑩的嗎?”
“不一樣的!”蕭清和皺著小眉頭,很認真地說,“這草的綠更潤,邊邊還有光,像奶奶您戴的那枚玉墜子——上次我看見奶奶摸玉墜子,玉墜子也會亮呢!”
黃玉卿的指尖頓了頓。她戴的那枚祖傳玉佩,是空間的鑰匙,尋常時候看著就是塊普通的暖玉,隻有她動用空間時才會泛出微光。蕭清和竟能看見那微光?
正思忖著,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蕭勁衍拄著拐杖走過來,身上穿著件素色的錦袍,頭發已全白了,卻依舊身姿挺拔,隻是步伐慢了些。他看見祖孫倆蹲在藥田邊,嘴角不由得彎起:“又在看你的寶貝草?清和這丫頭,跟你一樣,天天圍著藥田轉。”
“爺爺!”蕭清和立刻撲過去,抱住蕭勁衍的腿,“爺爺你看,奶奶的草會發光!”
蕭勁衍低頭看了眼藥籃裡的明心草,又看了眼黃玉卿,眼神裡多了幾分了然。他彎腰抱起蕭清和,笑著說:“咱們清和眼睛亮,能看見彆人看不見的東西。將來啊,說不定能幫奶奶管藥田呢。”
蕭清和眼睛一亮,用力點頭:“我要幫奶奶!我還要學奶奶識草藥,給爺爺熬補身體的湯!”
看著孩子雀躍的模樣,黃玉卿和蕭勁衍相視一笑。夕陽正斜斜地掛在西邊的樹梢上,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桂花香裹著藥草的清苦,在風裡慢慢散開,竟有種說不出的安寧。
待蕭清和被丫鬟帶去吃點心,蕭勁衍才扶著黃玉卿走到廊下坐下。他遞給她一杯溫熱的菊花茶,輕聲道:“方才宮裡來人了,說靖王……沒了。”
黃玉卿握著茶杯的手頓了頓,隨即輕輕“嗯”了一聲。靖王被圈禁在府裡二十多年,早已是個被遺忘的人。當年他因綁架她不成被圈禁時,蕭勁衍曾問過她要不要趕儘殺絕,她隻說“留他一條命,比殺了他更讓他難受”。如今想來,那二十多年的孤寂,於靖王而言,或許比死更難熬。
“人死如燈滅,”黃玉卿喝了口菊花茶,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他當年執念太深,落得這個下場,也是咎由自取。隻是……”她頓了頓,想起靖王當年對她的執念,竟有些唏噓,“往後京中,又少了個故人。”
蕭勁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涼,他便用自己的手裹著,輕輕搓了搓:“故人總會走的,咱們能陪著彼此,看著孩子們好好的,就夠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黃玉卿卻知道,他心裡也未必平靜。當年靖王聯合朝臣彈劾他們,若非他們早有準備,朔北或許就不是如今的模樣了。隻是歲月磨平了太多東西,那些曾經的針鋒相對,如今再提起,竟隻剩一聲歎息。
“對了,明軒送來信了。”蕭勁衍忽然想起什麼,從袖中取出另一封信,“西域那邊不太安穩,有幾支商隊在樓蘭附近遇襲,不是尋常馬匪的手法——馬匪劫財,他們卻把貨物都燒了,隻帶走了幾個懂冶鐵的工匠。”
黃玉卿接過信,快速掃了幾眼。明軒在信裡說,那些遇襲的商隊,都是從朔北去西域的,帶的貨物裡有不少改良後的冶鐵工具。他懷疑是西邊的小部落動的手,也可能……是有人想故意破壞朔北與西域的貿易。
“冶鐵工匠……”黃玉卿指尖敲擊著桌麵,“咱們的工坊剛改良了高爐,能煉出更堅韌的鋼材,西域那邊不少部落都想來學。會不會是有人怕咱們把技術傳出去,故意截殺工匠?”
蕭勁衍點頭:“明軒也是這麼想的。他已經派了人去查,隻是樓蘭那邊地形複雜,怕是要些時日才能有結果。”
黃玉卿沉默片刻,抬頭看向西邊的天空。夕陽已經沉下去大半,隻剩下一抹淡淡的橘紅,像被墨染過的綢緞。西域離朔北不遠,若是真有人想在那裡生事,怕是會影響到朔北的安穩。
“讓明軒多留意些,”她輕聲道,“若是需要支援,讓念安派些人手過去。還有,告訴念北,最近西域的商隊多派些護衛,彆讓那些人有機可乘。”
“放心吧,我已經讓人傳信了。”蕭勁衍握住她的手,“咱們都老了,這些事該讓孩子們去辦了。咱們啊,就好好在園子裡賞桂花,等他們的好消息。”
黃玉卿笑著點頭。風又吹來了,桂花香更濃了,遠處傳來蕭清和的笑聲,清脆得像風鈴。她靠在蕭勁衍的肩上,閉上眼睛,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子真好——沒有紛爭,沒有算計,隻有身邊的人,和滿院的桂香。
隻是她沒看見,蕭清和剛才蹲過的藥田邊,那株明心草的葉緣,銀輝似乎又亮了些。而廊下的陰影裡,那枚被她藏在衣襟裡的玉佩,正隱隱透出一絲極淡的微光,像是在回應著什麼。
夜色慢慢漫上來,將莊園裹進溫柔的黑暗裡。隻有那滿院的桂香,還在悄悄彌漫著,像是在訴說著過往的歲月,也像是在等待著未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