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的冬日,天空是那種洗練過的、高遠而澄澈的灰。鉛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卻不見一絲雪意,隻餘下漫無邊際的肅穆。風從北境的群山間呼嘯而來,卷起細碎的冰晶,像是無數無聲的歎息,掠過新都的每一寸土地。
今日,是護國夫人黃玉卿下葬的日子。
自那日午後,傳奇落幕的訊息傳遍朔北,整個新都便陷入了一片巨大的悲慟之中。家家戶戶門前掛起了素白的燈籠,往日裡最喧鬨的酒坊、市集,此刻也安靜得能聽見風聲。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臉上不見笑容,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哀傷。
英雄陵園,坐落於新都東側最高的山崗之上。這裡安葬著自蕭家紮根朔北以來,所有為國捐軀的英烈。而今日,陵園的最高處,一座新修的墓塚,將成為整片土地的焦點。
蕭勁衍與黃玉卿的合葬墓。
墓塚的設計,是念北親自操刀的。沒有奢華的漢白玉,沒有繁複的飛簷鬥拱,隻是用最堅硬的朔北青岩,砌成一座樸實而莊嚴的半圓穹頂,宛如一位將軍的頭盔,又如一位母親溫暖的懷抱。它靜靜地矗立在那裡,俯瞰著他們用一生心血澆灌出的繁華城郭、萬裡疆場。
墓碑更是簡單得令人心驚。一塊未經精磨的巨大青石,上麵隻刻著幾行遒勁有力、入石三分的字:
鎮北朔王蕭勁衍
護國夫人黃玉卿
之墓
沒有官職,沒有封號,沒有生平,沒有功績。仿佛他們這一生,最重要的身份,隻是彼此的伴侶,是這片土地的守護者。然而,越是簡單,越是彰顯出一種無法言說的磅礴與厚重。因為他們的功績,早已刻在朔北的每一寸土地上,寫在萬民的心坎裡,無需一塊冰冷的石頭來贅述。
送葬的隊伍,從清晨便開始緩緩行進。
最前方,是三千名身著重甲、手持長戟的朔北鐵騎。他們沒有發出一絲聲響,隻有整齊劃一的沉重腳步聲,踏在青石板路上,如同大地沉穩的心跳。鐵甲在陰沉的天光下泛著冷光,每一個士兵的臉上,都刻著鋼鐵般的哀戚。
緊隨其後的,是蕭家的子孫。
年近古稀的蕭明軒,如今的朔北王,身著一襲素麻孝服,腰杆挺得筆直。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溝壑,卻未曾磨滅他眼中的堅毅。他親手捧著母親的靈位,那雙曾指揮千軍萬馬的手,此刻穩如磐石。他的身後,是同樣白發蒼蒼的弟弟念安,以及一身素衣、神情卻異常沉靜的念北。
念北的身後,是蕭家的第四代、第五代子孫。他們或年輕,或稚嫩,卻都神情肅穆,努力模仿著父輩的模樣,將這份哀思與責任,悄然傳承。
再往後,是朔北的文武百官、西域各部落的使者、商會的代表、書院的學子、工坊的工匠……成千上萬的人,自發地彙入這支無聲的洪流。他們手中捧著白色的菊花,或是一束來自草原的格桑花,默默地跟隨著,隊伍綿延數裡,望不見儘頭。
當隊伍抵達英雄陵園時,山崗上早已站滿了人。無法進入陵園的百姓,便在山腳下、在街道旁,默默地跪下,朝著陵園的方向,重重地磕頭。
葬禮儀式簡單而隆重。
沒有冗長的祭文,沒有繁複的禮節。
蕭明軒上前,將母親的靈位穩穩地安放在墓塚前。他轉身,麵對著山崗上黑壓壓的人群,聲音沙啞,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耳中:
“我蕭家,自祖父輩起,鎮守朔北。我父王,一生戎馬,護國安邦。我母親,一介女流,以柔弱之肩,擔起萬鈞重擔,帶全家,帶萬民,富可敵國,安居樂業。”
“他們的一生,無需贅述。你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你們眼中的每一份繁華,便是他們最好的墓誌銘。”
“今日,我父王與我母親,合葬於此。他們將繼續看著我們,守護著朔北。”
“我,蕭明軒,在此立誓:必將繼承父母遺誌,團結,仁愛,自強,守護好朔北,守護好我們的家!至死不渝!”
話音落下,他猛地單膝跪地,對著墓碑,重重地叩首。
“至死不渝!”
山崗上,數萬軍民齊聲怒吼,聲震雲霄,驚得林中飛鳥四散。那聲音裡,有悲痛,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點燃的、不屈的信念。
儀式結束,人群漸漸散去。山崗上,隻剩下蕭家的核心成員。
冷風吹過,卷起念北的衣角。她走到墓碑前,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撫摸著那冰冷的石刻上“黃玉卿”三個字。指尖傳來的寒意,仿佛能穿透骨髓,直達心臟。
她想起了母親百歲壽宴上那慈祥的笑容,想起了她最後一次巡視朔北時,眼中那欣慰與不舍交織的光芒,想起了她最後那句“守護好朔北,守護好我們的家”。
一滴清淚,終於從這位商界女皇、一生果決的女子的眼角滑落,滴在青石上,瞬間凝結成冰。
“娘,您看到了嗎?”她低聲呢喃,聲音輕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散,“您和爹爹放心,朔北很好,家也很好。”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前衣襟裡的一件東西——那枚溫潤的、承載著一個驚天秘密的祖傳玉佩。玉佩貼著她的肌膚,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像是一種無聲的回應,一種責任的交接。
這是她與母親之間最後的秘密。在母親百歲之後,在一個隻有她們母女的午後,母親將空間的存在與使用之法,鄭重地傳授給了她。母親說:“念北,你哥你姐,手握軍政,責任太重,目標太大。這東西,交給你最合適。記住,它是守護,不是炫耀;是責任,不是私產。不到萬不得已,不到朔北麵臨存亡危機,絕不可輕易示人。”
此刻,握著這枚玉佩,念北才真正理解了母親話語中的重量。這不僅僅是一個能種出靈泉仙藥的空間,這是守護蕭家、守護朔北的最後一道屏障,是父母留給這片土地最深沉的愛。
“姑祖母。”
一個清脆的童聲在身後響起。
念北回過頭,看見蕭明軒的孫女,一個年僅七歲、名叫蕭晚晴的小女孩,正睜著一雙酷似黃玉卿的、明亮而清澈的眼睛看著她。
“姑祖母,曾祖母和曾祖父,他們真的變成天上的星星了嗎?”小女孩仰著頭,天真地問。
念北蹲下身,為她攏了攏被風吹亂的圍巾,臉上露出一抹溫柔而堅定的笑容。
“是啊,”她輕聲說,“他們變成了天上最亮的兩顆星。一顆叫‘勁衍’,守護著朔北的安寧;一顆叫‘玉卿’,守護著朔北的富饒。無論白天黑夜,他們都在天上看著我們,看著這片他們深愛的土地。”
她指著山崗下那座燈火漸明、如同星河墜入凡間的繁華新都,繼續說道:“你看,這滿城的燈火,每一盞,都是他們眼中閃爍的光。我們每一個人,心裡都住著他們。所以,他們從未離開。”
蕭晚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學著大人的樣子,對著墓碑,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夕陽西下,金色的餘暉穿透雲層,灑在英雄陵園,灑在那座樸素的青石墓塚上,為它鍍上了一層溫暖而神聖的光暈。
蕭明軒、念安、念北三兄妹並肩而立,身後是他們的子孫。他們的身影被拉得很長,與墓塚的影子交織在一起,仿佛一幅跨越了時空的畫卷。
畫卷的一頭,是兩位傳奇的落幕;畫卷的另一頭,是一個家族、一個地域薪火相傳的嶄新開始。
風停了,天邊的雲霞被染成絢爛的錦緞。新都的萬家燈火,如繁星般次第亮起,與天邊的星辰遙相呼應。
英雄陵園前,肅立的士兵們換崗了。新來的士兵,將一束束潔白的菊花,輕輕放在墓前。鮮花堆積,仿佛一片潔白的海洋,無聲地訴說著無儘的敬仰與思念。
傳奇已經落幕,但傳奇鑄就的豐碑,將永遠矗立在這片土地上,成為永恒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