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的搜尋工作進展得極其緩慢,甚至可以說毫無進展。那片空域的能量記錄龐大而混亂,時空亂流留下的印記如同狂亂的塗鴉,掩蓋了一切可能存在的細微線索。每一次看似異常的波動,在經過反複驗證後,都被證明是儀器誤差或是已知的空間現象。希望如同風中的殘燭,明滅不定,每一次微小的亮光後,是更深沉的黑暗。
她的臉色日益蒼白,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但那雙眼眸中的執拗卻未曾減少分毫。瓷勸她休息,她隻是搖頭,聲音輕得像歎息:“我不能停。停下來,就會想起……那樣更難受。”
她是在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逃避那噬心的悲痛。
與此同時,在遺忘之墟,英吉利的情況穩定了下來。那場意外的磁暴不僅激活了信標,也暫時驅散了星球地表部分有害的能量塵埃,讓他得以喘息。他找到了一處相對堅固的地下掩體,靠著收集到的微量水和某種耐輻射的苔蘚類植物維持著生命。
但他的記憶一片空白。他不記得自己是誰,從哪裡來,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荒蕪死寂的地方。腦海中隻有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麵:精致的茶杯、朦朧的霧氣、一片藍色的海洋……這些碎片無法拚湊出任何有意義的過去,反而帶來陣陣鈍痛。
偶爾,他會撫摸胸前口袋裡那片硬物,那塊懷表。這是他身上唯一不屬於這個廢墟的東西,也是他與“過去”唯一的、卻無法解讀的聯係。表殼已經嚴重磨損,無法打開,更彆提顯示時間。但他總會下意識地摩挲它,仿佛能從中汲取一絲虛幻的暖意。
他不知道,這塊表曾精確計算過與另一個靈魂糾纏的千年時光。
一天,英吉利在搜尋物資時,無意間觸動了掩體深處另一個古老的裝置。一陣電流閃過,裝置上方投射出一幅模糊殘缺的星圖。星圖的大部分區域都黯淡無光,隻有一個遙遠的星域坐標,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那坐標,與他記憶中任何碎片都無法對應,卻莫名地吸引著他。
“這裡……有什麼?”他喃喃自語。是出路?還是另一個陷阱?他不知道。但在這一成不變的絕望廢墟中,這個微弱的坐標,成了他黑暗中唯一可見的、渺茫的指向標。一個或許毫無意義,但足以支撐他繼續走下去的目標。
他決定朝那個方向前進。無論前方是什麼,總好過在這裡腐朽,連同那個空白的過去一起,被徹底遺忘。
……
聯合總部,法蘭西的數據庫。
經過無數個不眠夜的篩查,法蘭西的目光終於鎖定了一段極其古怪的波形。它混雜在亂流數據的背景噪音中,持續時間極短,能量簽名與她所知的任何自然現象或科技造物都不相符。它不像是一個完整的信號,更像是什麼東西在徹底湮滅前,被強行扭曲、撕裂後殘留的一絲“回響”。
最讓她心跳加速的是,這段波形殘留的極細微能量特征,與她記憶中英吉利精神域深處的某種特質,有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妙的相似性。這可能是她過度希望產生的幻覺,也可能是數據分析中常見的“模式誤判”。
但她不願放過任何可能。
她調動所有計算資源,試圖放大、解析這段波形,逆向推演它可能的源頭。這是一個極其複雜且成功率低得可憐的過程。
屏幕上,數據流瘋狂滾動,構建著可能的模型,又不斷崩塌。
終於,在經過無數次失敗後,一個極其不穩定的、殘缺的坐標模型,短暫地出現在了屏幕上。坐標指向一個遙遠的、未被標注在任何現行星圖上的區域,根據數據庫的古老記載,那裡曾有一個代號“遺忘之墟”的星球,早已在漫長的星際變遷中失去了所有價值,被文明徹底遺棄。
坐標模型閃爍了幾下,隨即因為數據不足而再次崩潰,無法精確定位。
但法蘭西的心臟卻狂跳起來。
遺忘之墟……一個被遺忘的地方……一個可能避開常規探測的地方……
“瓷!美利堅!”她衝出數據室,聲音因激動和長期的疲憊而顫抖,“我可能找到了……一個異常點!一個可能……隻是可能……”
瓷和美利堅立刻趕來。聽完法蘭西語無倫次的敘述,看著那段難以解讀的波形和那個一閃而逝的模糊坐標,美利堅眉頭緊鎖:“法蘭西,你確定嗎?這可能是噪音,也可能是彆的什麼東西。‘遺忘之墟’?那地方幾百年前就確認是死亡星球了!”
“我知道希望渺茫!”法蘭西緊緊抓住瓷的手臂,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但我必須去確認!萬一……萬一呢?”
瓷看著法蘭西眼中重新燃起的、哪怕隻有一絲的光亮,不忍心拒絕。她知道,如果不讓法蘭西去,這個念想會變成她餘生更大的折磨。
“好,”瓷按住法蘭西顫抖的手,聲音沉穩,“我們準備一艘偵察艦,去那個坐標區域看看。”
經過緊急籌備,一艘小型高速偵察艦載著法蘭西、瓷以及一隊精銳人員,駛向了那個模糊坐標指向的星域。美利堅則留在總部協調可能的支援。
航行是漫長而煎熬的。越是接近目標星域,星際環境越是惡劣,導航係統受到嚴重乾擾。法蘭西幾乎日夜不眠地守在觀測窗前,目光死死盯著外麵那片死寂、陌生的星空。
終於,偵察艦抵達了坐標大致區域。但眼前,隻有一片漫無邊際的小行星帶和混亂的能量亂流。掃描結果顯示,這裡沒有任何生命跡象,也沒有適合生命存在的星球。所謂的“遺忘之墟”,連殘骸都難以尋覓。
“不……不可能……”法蘭西不肯相信,要求艦船進行更細致的網格化搜索。
幾天過去了,搜索一無所獲。能源開始告急,惡劣的環境對艦船結構造成了持續損傷。
“法蘭西,”瓷不得不開口,聲音沉重,“我們……該回去了。這裡什麼都沒有。”
法蘭西僵立在窗前,背影單薄得像一張紙。她看著窗外永恒的黑暗和破碎的星石,最後一絲光亮從她眼中熄滅,比之前更加徹底,更加死寂。
她終於……不得不接受了。
希望給了她最後的力氣,也給了她最致命的一擊。原來那點螢火,不過是絕望燃燒殆儘的餘溫。
“……回去吧。”她輕聲說,聲音裡再也沒有任何波瀾。
而就在偵察艦調轉方向,啟動躍遷引擎,離開這片死域的同時。
在下方那片小行星帶深處,一個被巨大星石陰影徹底遮蔽的軌道上,那顆真正的、環境惡劣到連最先進探測器都能欺騙的遺忘之墟星球,正沿著它孤寂的軌道,緩緩運行著。
地表之下,英吉利正艱難地跋涉在荒蕪的曠野中,朝著他心中那個模糊的坐標方向。他抬起頭,望向血色昏暗的天空,似乎看到一道轉瞬即逝的流光劃過,那是偵察艦躍遷時留下的尾跡。
他怔了一下,心中莫名地泛起一絲極微弱的、無法理解的漣漪,空落落的,像是錯過了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但那感覺太快,太飄渺,立刻就被身體的疲憊和環境的嚴酷所淹沒。
他低下頭,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離那個能證明他存在、能帶他回家的可能,越來越遠。
星海浩瀚,時空弄人。一個在歸途中心死如灰。一個在迷途中漸行漸遠。再無交彙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