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隘西側傳來一陣甲胄碰撞聲。
孫翊給三百多殘兵整理盔甲,有的兵甲胄上還留著箭孔,有的胳膊吊在胸前,卻都挺直了腰杆,望著太原方向的狼煙。那一百多匹從天門關借來的戰馬,不安地刨著蹄子,噴著白氣。
“李兄弟,”孫翊帶來一封信,“這信,就拜托你了。”
蠟封上還帶著體溫,“這是我給朝廷的奏疏,你若能到汴京,務必親手交給朝廷。”
李驍接過信,隻覺得那紙沉甸甸的。“孫將軍,你這又是何苦?”他忍不住開口,“三百人,就算都是鐵打的,衝去太原又能頂什麼用?不如跟我去清源縣,先搬出救兵,再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孫翊話語中滿是悲涼,“朔州城破那天,我就該跟弟兄們死在城頭上。可韓彥昌那廝打開城門時,我看見城樓上還有弟兄在射箭,嘴裡喊著‘將軍快走,留著命報仇’——我這條命,早不是我自己的了。”
他指著身後的殘兵:“你們問問這些弟兄!他們想逃嗎?想!可逃到哪去?逃到天門關,被守將當金狗探子?逃到汴京,被文官指著鼻子罵敗軍之將?我告訴你們,軍人之所以被人瞧不起,不是因為賊配軍的罵名,是因為打了敗仗!是因為連自己的家國都守不住!”
孫翊走到一個士兵身邊,那士兵胳膊上纏著裹傷布,臉上還有塊沒愈合的傷疤,是在朔州被金人的箭擦到的。
“這人叫王二柱,家鄉是汾州的,說自己沒有擋住敵軍,怎麼回去見家鄉人。”王二柱聽見這話,挺了挺胸膛,卻沒忍住咳嗽,咳出的痰裡帶著血絲。
“你看我們這夥人,”孫翊又指向一個瘸腿的老兵,“老張,戍邊十年,遼人沒打進來時,他總說朝廷欠他一年的軍餉,說等退伍了就去告官。可現在...”
老兵咧嘴笑,露出沒牙的牙床:“告啥官?金狗都打到家門口了,命都快沒了,還惦記那點餉錢?”
孫翊的眼圈紅了,帶著一種近乎嘶吼的悲憤:“李兄弟,你以為大宋的兵都是孬種?可你知道嗎?我手下的兵,半年沒領到餉錢了!
文臣們在汴京爭著彈劾誰的字寫得不好,武將們在營房裡克扣軍餉養小妾!咱河東路的兵,穿的是破爛甲,拿的是生鏽刀,吃的是摻沙子的糧,可臨到打仗,還得往前衝!”
他從懷裡掏出另一封信,正是之前藏著的史抗的絕筆,兩封信被他緊緊攥在一起,指節發白:“史安撫在代州死戰,麾下弟兄餓著肚子扔滾木;我們在朔州拚殺,城裡的義勝軍卻在背後捅刀子,這不是一兩個人的錯,是這朝廷爛透了,是這軍法軍紀敗壞透了!”
“百姓罵咱是賊配軍,說好男不當兵,為啥?因為他們看見的兵,要麼搶他們的糧,要麼見了敵人就跑!可總得有人讓他們看看,軍人不是這樣的!”
“孫將軍,”李驍想說什麼,被孫翊揮手打斷了。“我們的血不能白流,要麼流在戰場上,要麼流在朝堂上,總得濺起點水花,讓那些醉生夢死的人醒醒!”
孫翊的語氣悲涼,“現在水花濺不起來,那就用血潑!潑在太原城牆上,潑在金狗的臉上,讓天下人看看,大宋還有不跑的兵!”他翻身上馬,三百多殘兵跟在後麵。
孫翊拔出刀,刀尖指向太原方向:“走!讓金狗知道,咱大宋的軍人,就算隻剩一口氣,也得咬他們一口!”
“喏!”
馬蹄聲在關城響起,帶著股沉甸甸的決絕,一步步消失在通往太原的山道上。
李驍看著那隊越來越小的身影,喉嚨發緊。
“全武叔,”他翻身上馬,“去清源。”
“不等天亮?”
“不等了。”李驍一抖韁繩,馬蹄踏在雪地上,發出“咯吱”的響聲。
天門關的風還在刮,城樓的裂縫裡塞著的枯草被吹得嗚嗚響。
...
一行人又回到六人,分彆是李驍和老仆、石家兩兄弟、耿固和盧瘋虎,人雖少但裝備十分精良,每人裝備盔甲、反曲弓,兩匹戰馬換著騎,都是之前的契丹馬加上收繳義勝軍的,其餘的都交給孫翊與張家兄弟了。
越接近家鄉,耿固情緒越是難耐,好不容易從逃難者口中得知清源縣還未陷落的消息,他才冷靜下來,但這已經是好幾天前的消息了。
陽曲鎮西北的平原像塊被凍裂的鐵板,殘陽把雪地染成詭異的暗紅色。
李驍一行躲在一道土坡後,手裡的韁繩攥得能滴出水來,他們從沒見過這樣的仗。
二十多個金軍騎兵像黑色的閃電,在三百多宋軍周圍盤旋。
他們身著輕甲,彎弓拉得如滿月,箭矢嗖嗖地紮進宋軍隊列,每一聲慘叫都像鞭子抽在人心上。
孫翊的部下被甩在身後,竭力想追擊金人,卻衝不破那層由箭矢織成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