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齋內,死寂如墳。
油燈昏黃的光暈在桌案上搖曳,將阿七緊繃的身影投在斑駁的牆壁上,拉得忽長忽短。空氣中彌漫著香燭冷灰、草藥苦澀,以及一絲尚未散儘的、來自溶洞的土腥和焦糊味。
但最刺鼻的,是那縷若有若無的、紙張燃燒後的焦糊氣。
阿七的目光死死盯著條案上那本攤開的、屬於沈厭師父的破舊筆記。此刻,筆記停留在某一頁,但那頁紙已徹底化為一小撮灰黑色的餘燼,邊緣還殘留著細微的、如同血絲般的暗紅痕跡。
“勿近儺麵!!!”
那四個猙獰狂亂、仿佛用儘最後生命力和無儘恐懼書寫的血字,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他的腦海裡。字跡出現得詭異,消失得更加詭異,仿佛隻是瀕死之人一場驚悸的幻覺。
可指尖觸碰那尚有餘溫的紙灰,冰冷的真實感告訴他,那不是幻覺。
是沈厭師父留下的後手?某種在特定條件(比如地脈枯死?沈厭重傷?)下觸發的預警?還是…有某種更高維度的、充滿惡意的存在,藉由這本筆記,投下的警告乃至…詛咒?
儺麵…又是儺麵。鏡中幻境裡,沈厭父親手持斷裂儺麵與灰袍人搏殺;百曉生情報中,歸墟教瘋狂尋找古儺麵;如今這血字警告,更是將“儺麵”與極致的危險劃上等號。
這東西,究竟是什麼?背後又藏著怎樣的大恐怖?
阿七深吸一口氣,試圖用佛門靜心法門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但收效甚微。地脈枯死的消息和這血字警告帶來的衝擊太過劇烈。他撚動佛珠,低聲誦念經文,微弱的金光在指間流轉,勉強驅散著周身無形的壓抑感。
就在這時——
“和…和尚…大師?”
一個怯生生的、帶著哭腔和極度恐懼的聲音,如同受驚的小鼠,從門縫底下擠了進來。
阿七猛地轉頭,隻見往生齋的門板下方縫隙裡,一絲極淡的、幾乎要消散的灰白色霧氣滲了進來,艱難地凝聚成一個小男孩模糊的輪廓——正是小豆子。他看起來比之前更加虛幻,仿佛隨時都會潰散,小臉上寫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恐。
“你…你沒被那些穿黑皮子的抓走?”小豆子看清是阿七,似乎鬆了口氣,但恐懼絲毫未減,聲音抖得厲害,“沈…沈老板呢?”
“沈居士被帶去診治了。”阿七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和,“小豆子,彆怕,進來說。你剛才說地脈…”
“死了!枯了!”一提到這個,小豆子瞬間激動起來,虛幻的身體劇烈波動,聲音尖利,“就在剛才!一下子!好幾條根子…全斷了!城西亂葬崗底下…老河灣淤泥裡…還有…還有南邊那個老林子…氣…氣一下子就沒了!涼透了!”
他手舞足蹈,試圖描述那可怕的景象:“就像…就像河裡的水突然抽乾了!我們這些…這些指望著那點地氣過活的…就像曬在岸上的魚!憋得慌!要散了!”
小豆子的身影果然比平時更加透明,邊緣不斷逸散出細微的灰白氣絲。
“好多老鄰居…都瘋了!”他繼續哭訴,“平時躲得好好的老鬼…還有那些膽子小的精怪…全都嗷嗷叫著往外跑!說活不下去了…要去找活人借口氣…要出大亂子了!”
阿七的臉色無比凝重。地脈乃一地陰陽平衡、靈氣流轉之根基。地脈枯死,如同人之經脈斷絕,對於依賴其生存的陰魂精怪而言,確是滅頂之災。它們為了生存,衝擊活人地界,幾乎是可以預見的結局。
而這背後,定然是歸墟教那邪陣瘋狂抽取地氣,最終導致的惡果!他們的目的,就是要製造混亂,徹底破壞平衡!
“還有…還有…”小豆子像是想起了什麼更可怕的事情,猛地指向窗外,“樹!沈老板院裡那棵老槐樹!您快看!”
阿七早已注意到院中的異狀。他走到窗邊,推開吱呀作響的窗板。
隻見院中那株不知曆經多少寒暑、枝繁葉茂的老槐,此刻呈現出一派極其詭異的末日景象——它的葉片並非自然枯黃凋落,而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失去了所有生機,變得焦黑、卷曲,如同被無形的烈火瞬間燎過!然後如同黑色的雪片般,撲簌簌地、密密麻麻地傾瀉而下!
不過短短十幾個呼吸,鬱鬱蔥蔥的樹冠變得光禿禿一片,隻剩下焦黑乾枯的枝椏,猙獰地刺向墨色的夜空,散發著濃烈的死寂和不祥。
落葉堆滿了院落,厚厚一層,踩上去仿佛能聽到生命枯萎的脆響。
一片焦黑的槐葉被冷風卷著,飄進窗口,落在阿七的僧鞋上。冰冷,脆弱,毫無生氣。
槐樹通靈,尤能感應地氣。此樹sudden枯萎,正是地脈已死的最直接、最殘酷的證明。
阿七彎腰,拾起那片焦葉。指尖傳來一股極其微弱的、殘留的怨悸和絕望感,那是地脈死亡前的最後哀鳴。
“大師…怎麼辦啊?”小豆子飄到阿七腳邊,仰著小臉,滿是依賴和恐懼,“沒地氣了…我們…我們會消失的…那些瘋了的老鬼…也會害人的…”
阿七看著手中焦葉,又望向窗外死寂的院落,以及更遠處那片因陰陽失衡而開始躁動的城市夜空。手中的佛珠被捏得咯吱作響。
沈厭重傷被隔離,歸墟教蟄伏暗處,地脈枯死,百鬼將亂…所有的重擔,似乎瞬間壓在了他一人肩上。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的憂慮和震驚已被一種沉靜的決然所取代。
“阿彌陀佛。”他低誦一聲佛號,聲音雖不高,卻帶著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小豆子,莫慌。”
他將那片焦葉小心收入袖中,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你可知,哪處地脈節點枯死得最徹底?穢氣殘留最重?”他沉聲問道。必須立刻行動,查明真相,阻止混亂擴大。沈厭不在,他必須撐起這片即將傾覆的天。
小豆子愣了一下,歪著腦袋努力感知著,片刻後,他虛幻的手指指向一個方向:“西邊…亂葬崗那邊…感覺最…最空…最惡心…”
“好。”阿七點頭,“帶路。”
他拿起沈厭留下的那份合同複印件,又仔細收好那本已然自毀一頁的筆記。最後看了一眼沈厭常坐的那張空蕩蕩的搖椅。
然後,他推開往生齋的大門,邁步走入那落葉紛飛、陰風漸起的夜色之中。
僧衣獵獵,步伐堅定。
在他身後,往生齋的招牌在風中微微搖晃,那“百無禁忌”四個字,在沉沉夜色裡,仿佛閃爍著某種孤注一擲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