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就是在念頭落下的同一時刻,範雨衷立刻張開左手,將其對準了那不知是何身份的“人類”。
透過微微分開的指縫,少年混著恐懼、焦慮與憤怒的雙眸窺見了那姣好麵容上展露出的笑顏。
本應隻是看上一眼便會感到身心愉悅的臉在貪婪的欲望下扭曲變形,美仍留存於表皮之上,可包裹其中的內在卻是被拉扯成了令人作嘔的模樣,範雨衷看著,雙腳不自覺地朝著身後的山洞退去,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害怕,但那道深藏於他的腦海深處,縱使他再如何努力也無法剝離的聲音此刻卻如死魂般附在他的耳畔,向他催促著,尖嘯著,讓他逃走,讓他離開這裡。
隻要能讓他擺脫眼前的怪物就好,其他什麼都無所謂。
他不想死。
範雨衷聽見了那道聲音的哀求,那是他現在的聲音,他自己的聲音。
如同喚起了心底的某種共鳴,他的瞳孔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就連那對準所有不速之客的左手都微微蜷縮了起來。
他不想死嗎?
範雨衷發出了一聲無言的疑問。
明明,明明應該是……他不能死才對。
他早已沒有什麼活頭了,要不是周弘元需要他,要不是家人還活著,要不是不能去死,他早就該消失了。
對,他並不是不想死。
他是不能死。
他不能死!
“不許過來!”想通這一點,範雨衷立刻對著站定在不遠處的“人類”肅聲喝道。
他的身體緊繃,語氣狠厲,隻可惜,軟弱的幼犬終歸不是孤高的狼,毫無底氣的吠叫所暴露出的軟弱逃不過狐狸的眼睛,饑餓帶來的貪婪再也無法掩飾,以至於當所有人都將目光聚集在幼犬身上之時,狐狸邁出了一步。
幼犬察覺到了災難的臨近。
它露出了自己稚嫩的尖牙。
轟!
衝天的火焰裹挾著滾滾熱浪從範雨衷的掌中噴湧而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眨眼間便侵吞了他目力所及的一切。
可麵對如海嘯般前仆後繼地奔湧而至的火焰,狐狸男子隻是輕慢地歪了歪腦袋,臉上的笑容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下一瞬間,濃鬱到近乎粘稠的黑自四麵八方齊齊湧來,如野獸般的嘶吼咆哮在範雨衷的耳邊炸響,他不禁踉蹌了一下,澎湃的火焰便失去了力量的支撐,在空中消散殆儘。
世界刹那間陷入了一片黑暗,滾滾黑煙帶來的刺激讓範雨衷咳嗽不止,但他還是奮力揮開了眼前的濃煙,眯起泛著淚的眼睛,將目光投向了那六人原本站立的地方。
可僅僅隻是看上一眼,他便怔在了原地。
因為他突然明白過來,此刻的黑暗並非來自於大火燃儘一切後升起的煙,而是來自於……一堵橫亙在他麵前,似乎是由世間所有陰影編織而成的幕牆。
於狐狸而言,幼犬尚未成型的利齒毫無威脅可言。
看著那仿佛連通了天與地的高聳牆壁,範雨衷的呼吸不免急促了起來,而當他注意到幕牆上鑽出的一隻又一隻黑白分明的無神眼瞳時,當他看到那些似乎是由紙片裁剪而成的眼睛在大片的黑暗中四處遊移後,他的臉頓時失去了所有血色,慘白如一張白紙。
那是什麼東西?
範雨衷再度向後退去一步,整個身體隱匿在了山洞之中。
可那雙盛滿恐懼與迷茫的眼睛卻是仍舊清晰,在黑暗中閃爍著明滅不定的光。
他本以為,會說話的烏鴉,能引人墮落的戒指,死而複生的怪物已經足以重塑他的世界觀。
但此刻,那憑空立在他眼前,如同一個活物般的黑色幕牆卻是赤裸裸地告訴他:
還沒完。
黑色的幕牆毫無預兆地傾倒而下,向著他的方向砸了過來。
龐然大物投下的陰影頃刻間便吞噬了洞穴所位於的高山,強烈的危機感讓他本能地彈跳而起,火焰自他的掌中彙聚,化作赤紅的長鞭襲向周身的黑暗。
尖銳的嘶鳴於下一刻刺入耳膜,剛剛從四麵八方湧出的黑色藤條還未有所行動便被火舌燃燒殆儘,如同肉類被燒焦似的味道湧入少年的鼻腔,範雨衷情不自禁地咬住了自己不住發顫的舌尖,直到感受到疼痛,才悻悻鬆開了口。
吐掉因咬破舌尖而流出的血,他毫不猶豫地轉身,衝向了洞穴的深處。
周叔還在裡麵,他得帶著對方一起逃。
強行忽略掉腦海中不斷催促著他獨自逃跑的聲音,範雨衷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風在耳畔呼嘯,看著眼前望不到儘頭的黑暗,他恍惚間生出了一種錯覺,自己永遠都無法跑到道路儘頭的錯覺。
可他還是在向前跑著。
因為有人需要他,他必須要向前跑。
淩亂的腳步聲在空曠寂靜的空間裡回蕩不休,範雨衷聽著,感覺自己也變成了那顆在山壁間碰撞滾落的石頭。
石頭在下墜,他也在下墜。
永遠沒有儘頭的下墜。
少年心神一顫,慢慢停下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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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穴是有儘頭的。
石頭已經落在了地上,可為什麼他還在下墜?
這條道路實在是過於漫長了,可黑暗生不出新的路。
他應該,隻需要跑上一會兒,就能見到周叔才對。
“你發現了?”
他的耳邊落下了一道低語,帶著嬉笑,仿佛惡作劇得逞的孩子。
冰冷的氣流剮蹭過他的耳廓,仿佛是觸電了似的,範雨衷的身體不自然地抽搐了一瞬,隨後才臉色慘白地回看向自己的身後。
他看到了一片白花花的陰影。
輕輕擺動著,搖曳著,如同一朵花。
那是一隻白狐的尾巴。
他睜大眼睛,聽到了一聲尖叫。
充滿了恐懼,痛苦,與怨恨。
可他根本無法規避。
因為那聲音來自他的靈魂。
那是他自己的尖叫。
範雨衷眼前一黑,沉重到無法掌控的身體重重砸向了地麵。
咚!
腦袋用力抵在堅硬的地麵上,少年感覺渾身都失了力氣,他無助地大口喘息著,從嘴中泄出的聲音像是走投無路之人瀕死的哭泣。
流血了。
疼痛混著熱流在範雨衷的感知裡泛起漣漪,他試圖抹去那血,可縱使他再如何努力去操控自己的身體,換來的也隻是這副跪在地上的軀殼越來越劇烈的顫抖。
怎麼……怎麼回事?
他惶恐不安地睜大眼睛,可無人回應他埋在心中的疑問。
隻有一滴飽含恐懼的淚從他的眼裡滲出,不顧他的意願,無聲地滴落到地上。
“……哭……嘻嘻……不……”
他聽到了某些聲音,嘈雜而不穩定。
它們在他的耳邊徘徊不去,同腦內的嗡鳴達成了奇異的和諧。
範雨衷吃力地撐起腦袋,看向那些窸窣聲響的來源。
那是他剛剛所見的,在黑色幕牆上四處遊移的眼睛。
似乎是受到了驚嚇,僅僅隻是接觸到了他的目光,那些眼睛便發出幾聲不知所謂的低鳴,逃也似地離開他的視線,直到尋找到一個自認為安全的地方,才會停下,繼續鬼鬼祟祟地“窺視”他。
它們是活的。
這些東西,怎麼是活的?
“範雨衷。”
正當少年望著那些眼睛出神時,一聲與那狐狸男子涇渭分明的沙啞聲音突然自頭頂響起,嚴肅而冷漠,如同拷問罪人的審問官:“放棄抵抗,我們不會殺你。”
什麼?
範雨衷仰頭看向天空,滿臉都是不可置信。
“不會殺我……什麼意思?”他顫聲問道,眼中隻有濃鬱到化不開的黑。
這些人來找他,不就是來殺他的嗎?
他殺了人,他要償命的。
“配合執法,將所有犯罪事實儘數交代。”
那道聲音仍是冰冷,可卻是如實回答了他的問題:“我們會將你安然無恙地移交給對詭異調查局。”
“如果核查過後,罪情屬實,那麼……”
“你還是要死。”
最後的話語被狐狸男子的輕佻語氣所掩埋,不加掩飾的笑意拂來了如寒風般的冷,讓好不容易重新掌控身體的少年再度難以自製地顫抖起來:“殺害五人,公然襲警,擾亂社會治安,嗬嗬嗬,範雨衷小朋友,你說哪一項治不了你的罪呢?”
“哦,對了。”
他聽到那聲音突然停頓了一下,擺弄出了假惺惺的恍然:“洞裡還有你的同黨,對吧?”
“你那麼著急地跑進一條死路,就是為了他,不是嗎?”
“那麼能否告訴我們,他又犯了什麼罪,又會落下什麼樣的刑罰呢?”
“閉嘴!”
兩道近乎重疊在一起的怒吼於這暗無天日的空間裡回蕩開來,在聽到最後一句話後,縈繞在範雨衷心頭的恐懼頓時蕩然無存,就連臉上的茫然與不安也被驟然升起的憤怒所取代。
這是他自己造的孽。
他想,這是他犯下的罪,他不能牽連周叔。
而且,他答應過周叔,他要讓周叔活下去,以一個正常人類的身份活下去。
他絕不能言而無信。
範雨衷想到這兒,猛地攥緊了雙拳。
“快逃走吧……會死的啊,快逃啊……”
可就在這樣的時刻,他突然聽到了一聲低語,那聲音怯懦地蜷縮在他的耳畔,明明用著與他相同的聲線,可他卻能斷定說出這句話的另有其人。
那人紮根在他的靈魂深處,與他的意念合二為一,隻是想到這點,怒火便不可遏製地竄升向上,讓他再度厲聲咆哮了起來:
“閉嘴!”
他鼓足全身的力氣,揮出了右手。
下一刻,耀眼的光華驅散了盤桓不去的黑夜,洶湧的烈火自少年的掌心湧出,帶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滾滾熱浪撲向那些黑白眼睛彙聚的地方。
“啊!”
清脆的鞭響帶動火焰熊熊燃起,尖銳的嘶鳴引發了空間劇烈的震蕩,範雨衷看著那些在火光下變得躁動不安的眼睛,咬緊牙關,再度揮起了長鞭。
可……他突然聽到了一聲嬉笑,就在他的身後,撩撥起他被汗水浸濕的發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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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觸手可及。
啪!
他迅速回身一鞭,鼓足全身的力氣襲向自己的身後。
但那裡空無一人,隻有越聚越多的眼睛,越來越混亂的尖嘯。
它們是活的。
範雨衷的心裡再次誕生了這個念頭。
“火……不行……光,光……”
他聽著它們的低泣,感受著它們的痛苦,他看到憤怒的血絲攀上它們的眼白,將所有的傷痛轉化成了最尖銳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