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血腥氣也鑽入了她的鼻尖。
太過濃烈,幾乎難以忽視。
他分明受了重傷,步履卻極其從容,不見分毫有異,抬手解開佩劍、長弓,交給身邊軍士。
軍士恭敬抬雙手接過,輕擱於已擦拭乾淨的香案上,動作輕緩,唯恐怠慢半分。
這一行人是何人,為何深夜會在此?
他們進來後,原本寬敞的大殿一下壓抑了許多。
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絕對會攔她的路。
眾人收拾大殿,動作悄無聲息,有兩人出了大殿,不知是去做甚……
朝露目光微微抬起,落在前方那位貴人衣袍上。
這群人似乎為他馬首是瞻,若是能叫他鬆口……
朝露將他背影慢慢收入眼中,餘光撇到將士靠近,濃密的眼簾連忙垂下,等回神,才發現掌心已經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剛剛出去的將士回來了,大步流星入殿,將一人重重丟擲在地。
那男子約莫弱冠年紀,被捆綁著,麵頰糊滿泥汙,像被馬匹在泥地裡拖拽了一路,半張臉被磨得血肉模糊,全身上下無一塊好肉。
在他背上赫然落有幾道鞭痕,深可見白骨,血肉翻湧,觸目驚心。
那最為威嚴的肅穆軍官走出,到泥人身邊喚道,“校尉大人。”
匍匐在地的泥人,緩緩抬起頭,形如蚯蚓,滿臉泥汙中,露出一線眼睛。
那一隻手顫抖著,探向貴人衣擺的一角。
軍官道:“您此番被委以重任,是貴主信任,卻不想大軍前線,竟貪功冒進,違背軍令,恃匹夫之勇,擅自越界追擊。有勞貴主得知軍報,雨夜疾馳,從百裡外的大營,冒雨來問你之責!”
泥人嗚了一聲,以頭砸地,重重的一下又一下,發出沉悶用力的撞擊之聲。
“單是這一道罪狀,夠不夠教校尉大人您跪在這裡,剖心謝罪!”
泥人顫巍巍嗚咽了幾聲,口被粗布堵住,即便額角冒起了青筋,也說不出一句話。
殿內靜默無人開口,隻剩下那叩首聲,沉悶窒息之氣縈繞。
那泥人叩首聲,一聲蓋過一聲,額頭砸出坑,鮮血不斷湧流。
軍官拱手作禮,請示身前人:“貴主?”
殿中貴人未曾開口,隻姿態從容,神色專注,注視那尊佛像。
這漫長的沉默,讓氣氛幾乎凝固。
良久,隻聽那貴主笑著開口。
“怎麼處置你好呢?”
他有一道清雅聲線,極其好聽,如珠落玉盤般清越,此刻語調竟稱得上溫柔。
“我久布局此戰局,設下攻防之策,兵卒調度、草木用途,都叮囑於你,可今日才知世間竟有此朽木庸人。”
“我怎會有如此蠢笨的弟弟?”
話音好似是一句無心的玩笑,可他搭在香案之上指尖,輕敲著,一下又一下。
如一隻獅子,在算著怎麼處置獵物。
泥人渾身不可抑製地發抖。
不等貴主再開口,兩側的軍官已走上前來,取出套索,給泥人脖子戴上,向後用力一拉。
男子雙腿亂蹬,如脫水的草魚一般瀕死掙紮,口中的麻布脫落,大聲求救,被拖拽著往大殿。
朝露旁觀著這一幕,聽那套索被拉緊,擠壓骨骼以至於碎開,竟會發出那樣令人牙酸發麻的聲音。
燭火照亮四壁,風將牆上的眾人影子拉得扭曲猙獰。
那貴主卻仰起頭,看向殿中佛像。
到最後身後的泥人,似乎終於掙開口中的粗布。
“表哥,你我自小一同長大,怎能狠心至此……”
話音未落,人已氣絕。
殿內重歸沉寂,軍官低聲吩咐:“明日帶回軍營示眾。”
“是!”
朝露眼睫輕輕地顫。
那貴人位高權重,卻冷血薄恩至極,隻因戰事,連血脈親緣的表弟都可絞殺。
那自己一個外人呢?
“到這邊來,我有話問你。”兵士喚她。
“你叫什麼,是隴西哪裡人?家住何處,今夜為何在此……”
他一連問了數個問題。
朝露手往包裹探去,那裡有阿耶為她準備好的假戶籍。
“回稟軍爺,這是草民的籍貫。”
兵士翻看文書,紙頁窸窣作響,指腹沿著紙張邊緣一行行滑過,仔細比對著她的話語。
緊接著,他眉心緊皺,抬起頭來。
這一細微的神色變化,讓朝露從發絲到腳尖,全都繃緊了。
在對方開口質問前,朝露已“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求軍爺為小女子做主……”
她惶惑不已,淚珠漣漣,聲音亦婉婉怯怯,仿若真是怕極了。
“這人和我同鄉,卻和我家結怨良久,家父不久前離世,他見我一孤女孤苦無依,起了歹念,竟與人勾結,將我捆綁上船,想賣到洮水下遊一戶人家,將我配陰婚……”
兵士不為所動,雙眸冰冷審視著她。
朝露抬起頭來,“大人請看,民女身上還有被麻繩捆綁留下的傷痕。”
她用手擦拭脖頸,那裡浸滿血水,反複擦拭也無法露出原本肌膚。
半晌,她終於露出傷痕,更將雙手抬起送到兵士麵前,被粗糲麻繩勒出的紅痕未消,發青發紫,觸目驚心,可見力道之深。
兵士視線在那傷口上遊離,像在掂量些什麼。
朝露低垂下頭,等待著士兵鬆口,半晌,回應她的隻有沉默。
她藏匿在昏暗中的麵頰,暗咬唇瓣,再抬起頭,又是一副落淚柔弱姿態,旋即轉身,對著佛像舉起三根手指。
“民女今日所說,如若有半分虛言,神明在上,必降雷譴,使我家離子散,日後夫婦失和,死無葬身之地!”
“求各位大人放我一條生路!”
殿內才亮起的燭火在穿堂風裡明明滅滅,照亮佛神那一張慈悲圓潤的麵容。
它垂眸俯瞰,嘴角似笑非笑,無聲審視著殿前這一幕。
在她身前,年輕男子立在大殿中央,等待手下為他收拾一塊乾淨地方時,仍在注視那尊兩丈高的巨大佛像。
如此毒誓,不可謂不狠毒。
可這位貴主卻如神像般巋然不動,仿佛周遭喧囂如螻蟻聒噪,根本入不得他的耳。
朝露朝那貴主膝行去,才邁開一步,立在他身邊的高級軍官,手一下抵開腰間長劍。
灼灼劍光乍泄而出,刺得她雙目銳痛,讓她膝下動作一下定住。
似乎在警告她,再近一步,便會讓她項上人頭落地。
這些軍官訓練有素,處理慣這等事,也知冷劍一出,此等平頭百姓定再不敢冒然前進。
可下一刻,那女子卻向前膝行一步,竟攥住貴人衣袍。
“難道貴主便無家中姊妹,便無家中女眷?民女柔弱無依,落難至此,遭遇莫大恥辱,求大人垂憐,放一條生路,若被移交官府,那人家恐怕必會刁難報複……”
她手背擦拭眼睛,露出泥濘之下顯出一雙明眸,楚楚望著他,聲音本就婉婉,此刻帶一點顫,有意顯得柔弱,更若山溪春泉般泠泠。
是那種人聽了,都會心生憐意的嗓音。
“貴人……”
話音落,卻聽頭頂傳來一道聲音。
“是嗎?”
他果然有所鬆動。
貴人話音清雅:“你這般柔弱,那不如告訴我,今夜你是如何一個人殺死那高壯遠勝於你的男子?”
聲音低柔,似循循善誘。
“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