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怪隻怪,偏偏碰到的此人,竟能洞悉如此。
這幾乎窒息的氣氛中,他終於啟口。
“你引來毒蛇,是對我手下軍官處置極其不滿?”
朝露雙肩輕顫了起來:“貴人何出此言,民女竟能引毒蛇,哪有這樣的本事?那毒蟒入殿時,民女瑟縮在角落之中,當真是嚇破了膽子,連大氣也不敢出……怎敢對貴人的處置有半分怨言……”
她聲音細若蚊蠅,仿佛真是怕極了。
那人笑道:“不敢有,怎會呢?”
聲線如初雪消融般清潤,仿佛是在說家常話般。
“你定然滿腹怨言,心頭不甘的,若非如此,也不會於佛前,以謊話狡誓,以求脫逃。”
“貴人?”
他察覺出來了,她在佛前說謊。
“你殺人時,用的是這佛觀裡的顏料,你引誘毒蟒,用的是輔佐作畫的魚膠,你極其熟悉這裡?”
朝露未曾料到,他如此了解作畫之事,張口欲辯駁。
“不必在我麵前裝腔作勢,你撒謊搪塞我的人,無非是若順著佛廟來查,定能找到你的身份,而你不願以此示人。我說的,對不對?”
“滿腹謊言,膽大妄為,不惜在神佛麵前妄言,也不怕佛者察覺?”
朝露用袖擺拭淚的動作定住。
她已是極其慎重,不想暴露自己和這座佛寺的關係,可此人竟心細如發如此,將她短短幾句話記得如此清楚,更察覺到了其中細微的漏洞。
她慢慢直起身子。
“毒蛇之事,民女是真不知。貴人說我不怕佛者察覺,是,我是膽大妄言,可我本無罪,又何須懼怕毒誓成真?倘若神佛因此降罪於我,那才是青天無眼。”
“我不信神佛,不信聖人。能拯救我者,那才是神佛。”
刀劍就懸在她的頭上,她如何才能不讓它落下?
“民女被惡人所逼,行至末路,可否請貴人大量,放民女一條生路,如若可以,貴人便是我的再生父母,是我的聖人神佛。我雖出身寒微,但也是記恩之人,日後願為貴人……做牛做馬。”
到這一刻,她還為自己求一條生路。
她雙目緋紅,聲音發顫。
他在打量著她。
自那話落地後,他目光便從竹簡上,移到了她身上,她麵頰覆滿灰塵血水,此刻大概看不出原本容貌的。
他換了一個姿勢,手撐著臉頰看來。
什麼樣的人,敢讓前一刻要刺殺他的人近身?
就像是獵豹虎狼,無畏手中毫無抵抗之力的弱獸反抗,一切皆在掌握之中,所以才可以高高在上睥睨著下位者。
朝露頭皮發麻,從未和這樣的人打過交道,即便賀蘭翊也做不到如此,幾句話就能將她內心裡裡外外都看透。
氣氛難挨中,他終於開口。
“會馴獸嗎?”
朝露眼睫輕輕一顫,“貴人?”
“你從何處學來的馴獸本領,讓那些毒蛇聽話的?”
朝露張口要否認,頭頂已傳來他淡淡的聲音:“取你項上人頭容易,而我的耐心有限。”
朝露齒節輕顫,“我……”
他絕非在說笑。
若下一句話無法令他滿意,那她便會人頭當場落地。
要不要如實告知?
阿母的商隊曾行走西北和西域諸國的商路,每一次都滿載頗豐而歸,在諸多商隊中堪稱翹楚,最得商行倚重。
原因無他,便是阿母懷有獨門馴獸之術,能從千裡轉運各地珍奇異獸,從無差池。
可承認之後,他會放過企圖用毒蛇殺他的自己嗎?
朝露出了一身虛汗,能聽到胸膛回蕩的巨大心跳聲,兩股力量撕扯著,令她煎熬無比。
頭頂威壓讓她抬不起頭,就仿佛置身於蜘蛛絲裡,蛛網一點點收緊,用一種極其磨人的方式,讓她俯首投降。
身側的軍官,搭在長劍上的手,忽然指尖抵開了劍鞘。
她開口道:“是我家中親人曾為商隊奔走乾活,有馴獸的本領,民女也自幼耳聞,習得了一些,用的是哨骨,模仿各類獸類敏感的聲音,令那些野獸聽話臣服。”
話出的一瞬,她心像空了一塊。
自己的性命完全在他掌心之中了。
她當真沒有一絲退路。
頭頂人似乎聽到了有趣之話,輕輕一笑。
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本以為對方聽後,必然是暴怒,卻沒想會是這樣的反應。
“那會馴豹子猛虎這一類的猛禽嗎?”
豹子猛虎?
“會的!”
朝露下意識想抬頭,又低下麵頰:“民女早年也曾跟隨過西域的商隊運送猛禽,自然會一些,貴人若是需要,民女自當會為貴人解憂!”
不是。
她當然不會,阿母隻教了她些許皮毛,從不讓她近那些猛禽的身。毒蛇則是她害怕阿耶在廟裡安危,鑽研來的方法,教給阿耶防身所用。
可自己的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間。
對方為何會問這個?
但無論如何,也要展示被利用的價值。
“好啊。”
他語調慵懶,聲音含著笑意,卻絕非友善。
“我身邊近來缺少一馴獸師,的確需要膽色過人之輩。”
他將手上的銀色指戒取下,朝露看看那戒指在空中劃過一道亮光,連忙抬手接過。
“半個月後,你去安西都護府,報上姓名,說為貴人馴獸,自會有人接待你。”
“貴人?”
他身側軍官矮下身子,似乎覺得不妥,想說些什麼。
貴人已經抬手,“到那時,錦衣玉食我倒是可以給你保證。”
“至於你今夜之罪——”他頓了頓,語調輕緩。
“等下次,我再想想如何償還。”
短短時間內,發生如此大的轉變,朝露亦是未能反應過來,回神後,連忙俯身叩謝。
“多謝貴人!”
那人目光未曾在她麵頰上多停留半分,抬手讓她退下。
朝露回到角落坐下。
那掌心之中的銀戒,還殘留著他的溫度,沉甸甸的,如燙手的山芋。
雖隻有片刻交流,她卻如赴了一場刀山火海。
此人究竟是何人?
他能豢養奇禽猛獸,又隨手便可決定前線高級將士的生死,且談吐之間,好似世事皆在他掌控之中,連前一刻刺殺他的人,都可以放心去用……
他是西域都護府家的公子嗎?
這樣的人物,絕非她可以應付。
在這個時候,她下意識抬手,撫摸頸間那枚骨哨。
阿母說的對,她是福大命大。
今日能在那貴人麵前辯白得生,是自己爭取來的一線生機。
既然天不亡她,那她必然不會辜負這一次機會,勢必會翻天倒地。
叫賀蘭家那些人都付出代價。
她麵容藏在黑暗中,纖長的睫毛顫著水珠,抬起指節,將落下的淚珠,一點點、慢慢地擦拭乾淨。
那雙濕潤的眼眸,漸漸變得幽幽。
她在盤算著日後怎麼活下去,怎麼一點點往上爬,要殺哪些人,怎麼殺人,用什麼殺人……
最後,她看向遠處那道不甚清晰的身影。
即便再不願遇到此人,那也是放過自己的貴人。
日後若能再遇,她會報答他的。
殿外的雨聲不絕。
朝露頭靠在牆壁上,聽著雨聲,闔上眼簾,為明日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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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傾盆,在天地間肆虐。
西北的雨,向來不會下多久,到次日清晨,雨水已漸漸停歇。
光亮透過窗戶灑進來,軍士們有條不紊收拾著東西,準備動身離開。
有兵士走到上司軍官麵前,稟告道:“國公爺,那女子天才亮,就偷偷從窗戶翻走了。”
他所稱呼國公的男子,不過二十有三,極是年輕,但若放在軍中,誰人不知其威名?
此人便是當今帝國開國元勳,昔年跟隨先皇與當今天子南征北討,推翻舊朝,被授予“開國公”的天子近臣,賈離。
本該在京城朝堂中的開國公,如今卻在這處破敗的廟宇。
隻因此番前線戰事事關重大,乃天子登基後,第一次向西大舉動兵,有吞胡虜之心,親自來前線督戰。
這一趟秘密之行,少有人知曉,也不宜聲張。
賈離從下屬口中聽到她已離開,皺了皺眉,表示知曉。
倘若那女子得知,昨夜麵對的貴人便是當今聖上,隻怕給她一百個腦袋也不敢行刺殺之事。
在他等候貴主之時,那道身影已然走出,賈離垂眸行禮,恭敬跟上。
眾將士肅穆齊整,一切悄無聲息。
賈離看著前方的身影,他與天子一同長大,雖是自幼的玩伴,然其已貴為天子,這些年行事風格越發冷肅。
有些話,賈離不知是否該說。
他猶豫良久,還是道:“陛下仁慈,但那一枚銀戒,交付給那來路不明的女子,實在不妥,此乃調度皇宮近軍信物之一,臣怕若流落在外,會有不必要的麻煩。”
“何況陛下那女子狡猾若狐,故作憐態,未必去都護府領職,陛下放其離開,是陛下開恩,想放過臣民一命。”
年輕男子大步流星,不見絲毫趕路的風塵仆仆。
天子聲含淺笑:“信物與否,在於朕手。朕用,執掌乾坤,在旁人手,不過是一上好的扳指。”
“死物而已,不足掛齒。”
年輕的帝王,氣度若淵,長身風流,翻身上馬。
賈離跟隨在後。
眾馬蹄揚塵,直往西去,山巒儘頭日頭耀升,照亮這一行人的前行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