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家的二房極其苛待她的用度,放任府上仆從對她的輕慢,三房相較之下寬厚些,卻對二房的行為未置可否。
說到底,她隻是個外人。
這元府,從來就不是她的家。
但元府如此人品,如何信得過?
元朝露思量之下,寧願耗費銀錢請阿耶故人相助,眼下不需元家人輔佐,日後也不必與他們有半分瓜葛。
元朝露道:“等我好好思慮怎麼辦,一再給宮中遞話,也顯得操之過急,歸根到底,是我不知陛下是何態度……”
正說著,迎麵走到了花門處,便見一婦仆對自己行禮,似在此等待許久。
“姑娘,二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身側荷衣下意識看向元朝露。
元氏府邸,坐落在洛陽貴地,卻僅得狹小一隅,是以府內的布局尤為緊湊。
元朝露跟隨在婦仆身後,繞過狹長的小道,便進入元二夫人的屋子。
映入眼簾的是一小而精致的繡花鳥的落地屏風,室內昏暗,尚未點燈,黑暗如潮水般晃進來。
中年婦人斜靠著檀木憑幾上,鴉青緞麵羅裙裹著豐腴身形,昏黃光暈中,那雙丹鳳眼半眯著掃過來,即便隔得遠,也能感受到那掂量人的視線。
元朝露欠身行禮,喚了一聲“叔母”。
“姑娘今日去哪裡了?”婦人慵懶的話語緩緩響起。
元朝露雖入元府,卻未被列入府中小姐的排行序列,府邸中人隻以一不上不下的“姑娘”相稱,連稱呼都透著一層疏離,與外人無差。
元朝露如實告知:“侄女今日出門去東市添置了些衣裙首飾,路遇賀蘭小姐車駕至洛,便駐足觀望了片刻。”
二夫人身側婦仆道:“可這些日子,姑娘出門是否太勤了些?”
元朝露抬起頭,對上婦仆敲打的目光。
“姑娘雖是少時流落在外,規矩禮數上難免疏漏,府上念在姑娘初至,前些日子也未曾嚴加管束。隻是——”
婦仆拉長語調:“元氏詩禮傳家,素來講究守禮,姑娘既然入元府,莫要壞了元府的門風。”
今日召她來,原是為了這般。
元朝露微微一笑:“叔母說得是。”
荷衣本擔心她衝撞二夫人,卻沒想到她這樣的恭順。
如此態度,倒也令上方人意外。
婦仆道:“姑娘既入元府,當守府規。從前荒廢閨訓暫且不論,今日便以罰跪略施小懲。此後姑娘出入府宅,須經夫人允準。”
“允了,才許出,不允,便隻可留在府上。”
婦仆暗暗咬重“允”字。
此世代正是新舊兩朝更迭之時,從前戰亂頻繁,世人皆過得朝不保夕,故而享樂之風靡長,民風極其開放,偏偏元氏兩房在二夫人的掌管下保守至極。
元朝露未曾開口應下。
元二夫人興致懨懨,撫了撫袖擺,已是不耐至極。
婦仆道:“姑娘是不願?您姊妹二人先後投靠元府,夫人念在往日情分收留,供給衣食住行,已是仁至義儘。可姑娘出身鄉野,禮數未通,屢屢衝撞府上人,夫人本想苦心教導,姑娘卻覺委屈,不若今夜收拾行囊離府,夫人絕不挽留。”
荷衣聞言,心中怒意翻湧。
元朝露本就是元家血脈,何來“收留”一說?
婦仆道:“實則你阿姊初入府邸,也是如此謹遵夫人教誨的。”
元朝露神色未變,待後半句入耳,方抬眸道:“阿姊也曾這般跪過?”
元二夫人理了理衣袖褶皺,淡淡道:“自然,禮數本該如此。京中權貴雲集,倘若因你失禮得罪貴人,連累的可是整個元氏一族,你阿姊可比你明事理得多。”
婦仆嘴角下垂,肅聲道:“姑娘可想清楚了?”
要麼今日留在元家,按家法受訓,日後寄人籬下,便乖乖低下頭顱。要麼即刻離府,彆再以元家女自居,日後兩方也再不相乾。
前者為了立威收服她,後者,則是為了徹底擺脫累贅。
元二夫人得不到回應,神色漸冷。
仆婦見狀,未待元朝露出聲,便伸手欲製住她雙肩,迫她下跪在地。
元朝露側身後退,笑道:“陛下才為我阿耶昭雪翻案,叔母就如此攆我出府,世人當真要感慨叔母一句慈良,不欺負孤女無依無靠。”
婦仆聞“陛下”二字,向元二夫人投去詢問眼神。
元二夫人蹙眉示意,指尖在案幾上輕輕一叩,身後四個粗使婆子立即撲上前來,兩人反剪住荷衣雙臂將她壓跪在地,另兩人逼近元朝露身側。
兩方僵持不下。
便在此時,隻聽得一陣腳步聲近,有婢女從屋外走進來,腳步急促異常。
婦仆道:“何事如此匆忙?”
“稟夫人。”婢女下跪氣喘籲籲,“是燕王,燕王殿下派人來府邸,已至府門。”
原本以扇搖風的元二夫人,此刻卻霍然起身:“燕王府與我們從無交集,今日這是為何……快去,請燕王殿下的人上座。”
小婢起身,遲疑看向元朝露。
“那人說是……與姑娘的婚事有關,請見姑娘一麵。”
婚事。
話音不高不低,卻剛剛好傳遍屋內人耳中。
室內的氣氛,一時間,凝滯住了。
元朝露感受到四麵的打量,從嬤嬤手中抽出手臂,盈盈行了個禮,“夫人勿怪,朝露先去會客。”
那二人的身影繞過屏風遠去了。
二夫人撐在案邊的手微微發顫,細密的汗珠沁出眉心。
燕王?
身為今上幼弟,天家貴胄,燕王尚未弱冠便獲封藩王,又領尚書省要職、禁軍兵權及三州都督之職,卻被留在洛陽,遲遲未曾去藩,恩寵之盛,朝野罕見。
她一個女子,初來洛陽,如何能攀上那樣的人物?
如何想來都覺匪夷所思,但燕王的人確確實實就在府上。
二夫人回神,後背已一身冷汗,抬起頭,喚來身邊人,眸色微暗:“你且去打探,燕王的人來與她說什麼。”
“是。”
婦仆退下後,元二夫人仍久久坐靠於昏暗之中,良久,才沙啞開口:“去給大人遞話,讓他今夜早早回府,有要事與他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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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露的小院,在元府偏僻一角。
此院子不過方寸之地,然步入其中,可見牆角海棠初綻,草木扶疏,微風過處暗香襲人,顯是女主人的細心照料。
夕陽裡,一道修長身影默立庭中。
男子躬身垂手,對著屋內屏風後那道若隱若現的倩影,恭敬行禮。
“在下乃燕王貼身侍衛,葉疏,今日替燕王來向小姐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