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慕抬起手腕,接過杯盞。
元皇後知道這時候她該看向皇帝,可她的視線無法從元慕腕間的紅痕上移開。
那種痕印,一定是被男人掐出來的。
在她燥候的時候,他們在做什麼?
元皇後忍不住地這樣想。
但在皇帝的麵前,她不能表露出分毫。
“妹妹病了多日,”元皇後巧笑倩焉,“臣妾隻是想來看看妹妹,要是知道您在,臣妾就明日再過來了。”
她在人前倨傲尊貴。
可跟皇帝搭話時,卻像是個嬌柔的小女人。
元慕沒見過幾次姐姐這樣的姿態,一時之間生出怪誕的異樣感。
那種麵對繼母崔夫人時的格格不入感,再度生了出來。
她低著眸,指節輕輕摩挲杯盞的花紋,本能地想要回避帝後間的對話。
皇帝對禮節的要求嚴苛。
他看了元慕一眼,卻沒對她走神的行為多說什麼。
皇帝輕聲說道:“下次過來,讓人提前說一聲。”
“清寧宮離儀鳳宮遠,”他遠眺窗外,“你來一趟,也不容易。”
皇帝的話音仿佛帶著關切。
但元皇後隻感受到了強烈的警告意味。
她的後背頓時泛起了冷汗。
“不是,陛下!”元皇後低聲說道,“臣妾、臣妾是……”
她的掌心冷汗涔涔,迫切地想要辯解。
皇帝淡漠地打斷了元皇後。
“沒什麼事的話,”他的視線從窗外收回,“就早些回去吧。”
臨近年關,朝野內外事情都多。
皇帝輕輕起身,按住了元慕想要一同站起的肩頭:“時候還早,再睡會兒去。”
元慕每日午間都要休息。
如果不是皇帝過來,她應當還在睡夢中。
簡單交代了內侍兩句後,皇帝就帶著元皇後離開了。
兩人並肩而立,恍若是相依的璧人。
不對。他們本就是夫妻,是皇天後土都認定的伴侶。
元慕站在原處,掌心杯盞裡的水漸漸涼下來。
總算將他們這兩個不速之客送走,她應該感到高興的。
但胸腔中卻有一種莫名的沉悶。
元慕低下頭,輕輕碰了碰腕間的玉鐲。
這是一枚材質粗劣的細鐲。
質地尋常,色調也尋常。
清淺得像是池水,全然沒有玉石的蒼翠。
就像是元慕的眼眸。
隻不過元慕一直待在原處。
她沒有聽得見在走出清寧宮後,帝後二人後續的談話。
“有空的話,”皇帝輕聲說道,“叫人去內庫那邊,挑一套新的茶具吧。”
元皇後訝然地抬頭。
正想要笑著回應時,就聽到皇帝風輕雲淡地說道:“朕也是沒有想到。”
“儀鳳宮的茶具,”他聲音清和,“竟然也能燙到人的。”
皇帝自始至終,神情都是自然從容的。
仿佛沒有絲縷多餘的情感。
可是元皇後聽到這句話,隻感受到了近乎可怖的後怕感。
如果不是今早侍女剛剛說過,她是一點都不記得那天崔夫人來時,元慕被燙傷的事。
那麼早的事,皇帝怎麼會知道得如此清晰?
元皇後雙腿戰戰,幾欲發抖到跪下。
皇帝沒多看她,輕輕說道:“下不為例。”
說完,他就乘上步輦離開。
元皇後站在寒風裡,她的身軀僵硬,回到儀鳳宮後,強按捺住的情緒才逐漸流露。
侍女過來勸慰,被她一把推開。
矮幾上放著的昂貴瓷瓶,也被元皇後給全部摔碎。
她死死地咬住牙根,看向銅鏡中的自己時,眼裡到底沒能遮住那抹陰毒。
然而發泄過後,她什麼都不能做。
那天的事後,元皇後沒有再來找過元慕,也沒有令人傳喚她過去。
皇帝政務繁忙,更是沒空來尋她。
元慕在宮裡又安生了段日子。
隻不過馬上就是十五,嬪妃們照例都要到儀鳳宮朝見皇後。
也就是在再度見到元皇後時,元慕方才明白元皇後在急什麼。
崔夫人上回帶來了兩個貌美貴女,是她同族的侄女。
在家中序齒為三五,因此被喚作崔三娘和崔五娘。
兩人出身不平凡,容貌又格外秀美,性格也溫婉賢淑。
她們原本是有大用處的。
卻不想皇帝竟將她們指給了幼弟楚王。
楚王是皇帝同胞的弟弟,矜傲驕慢,今年才剛滿十八歲,可謂是難纏當中的難纏。
他素有喘疾,少時就養在江南外家。
就是京中最動亂的時候,楚王也被護佑得好好的。
皇帝待這個幼弟極好,衣食用度就不說,恩遇也是一等一的榮寵無雙。
可楚王彆說是建功立業,一身紈絝的金玉氣質,連和尋常男子相比都做不到。
簡直就是草包中的草包。
這些年來,他遠在江左,聲名都遠傳至京兆。
元慕沒見過楚王,隻是聽人說過。
給楚王做姬妾,就是將女兒這輩子的前途都搭進去了。
但偏生皇帝疼寵楚王。
不消他言說半句,就預備將尚佳的一切全都給他。
元慕聽了半晌,突然意識到,連崔三娘和崔五娘這樣好的姑娘,皇帝都沒打算讓她們給楚王做正妻。
怪不得元皇後會這樣急。
貴族世家講究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清河崔氏和洛陽元氏的關係,親近到可以從前前朝攀遠近。
崔家的利益,就是元家的利益。
元皇後心情不好。
眾人在儀鳳宮內坐了半晌,忽然又有侍女過來說,皇後將朝見的地方,改為梅園邊的暖閣了。
不是在寒風裡等待半天。
妃嬪們也沒有如何。
畢竟皇後是什麼性子,入宮這麼久,她們也都心知肚明。
隻有德妃冷哼一聲,到最後才走出儀鳳宮。
元慕難得不是最後一個出去,到梅園那邊的時候,也沒有太遲。
前段時間下了很久的雪。
最近倒是晴霽,隻不過京兆冬日的天總是灰敗的。
陰暗的蒼穹下,深紅色的宮牆,都黯然無光。
寒風獵獵,搖動攲梅。
這是一副蒼涼的景致。
即便側旁就是暖意融融的宮閣,也無法遮掩冬日本身的衰敗。
但冷風掠過,一個紅衣少年從樹上跳下時。
元慕不得不承認,她的眼眸被狠狠地亮了一下。
很少有人冬天穿得這樣單薄,他一身紅衣,卻好似烈陽般的張揚。
這是哪家的兒郎,敢這樣大膽的?
元慕還沒想明白,這少年是誰,就和倏然湊近的他對上了視線。
“嗨!”他揮了揮手,“你知道祈年殿怎麼走嗎?”
他的姿態很像個十五六的少年,但臉龐無疑是已經張開,有了屬於青年人的成熟模樣。
這是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長相。
丹鳳眼,懸膽鼻。
挑起的眉,白皙的臉。
元慕想要回答他,但看清楚他麵貌的瞬間,她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一個人,生得那樣肖似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