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到祈年殿的時候,稍晚了半刻鐘。
他一身紅衣,張揚得像是烈火,在肅穆典雅的宮殿中,出奇的打眼。
皇帝沒有等人的興致。
他騰出時間,給楚王挑選王妃,就已經是對幼弟最大的縱容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結親這種事,從來都沒有當事人參與餘地的。
皇帝經曆過動蕩,他比誰都清楚,安穩的政局多麼難得。
帝王之家事亦國事。
侍妾上他當然可以由著楚王胡來。
但正妻之位就那麼一個,妻族也就那麼一家,這是絕對不能亂來的要事。
楚王遲了半刻鐘,臉上卻沒有任何緊張。
他就像走進家裡的花廳般,自然地走進了祈年殿,跟皇帝打招呼:“皇兄。”
雖是選妃,殿內卻沒有女子。
最西側的都是皇帝身邊的近臣,有文臣也有武將。
稍遠些的則是幾位年輕學士。
他們的品階有高有低,年歲也相差各異。
唯有一點是相似的,那就是皆為皇帝的心腹。
長桌的案上,擺著的是諸多世家女的畫像,側旁是寫有詳情的冊子。
除卻基本信息,連帶她們的家族譜牒,都清晰明了。
處理這種事,跟處理政務,沒有太大的區彆,甚至還要更為繁瑣些。
給楚王挑選好王妃之後,還有側妃和侍妾。
其實這種事,在選秀時一並做了是最好的。
但皇帝已有兩年未曾選秀,短時間內也沒有選秀的想法,他這樣安排,下麵的人自然是照辦。
楚王是個不著四六的年輕人。
明明是給他選妻,他卻一點心緒都沒放上來,推門走進時,衣袂翩然,袍角帶風。
像是才服了散的名士。
隻不過楚王的容貌和衣著,過分地奪眼了些,全然沒有清流的意味。
皇帝翻著文冊,頭也沒抬:“怎麼過來得這麼遲?”
“迷路了,”楚王自若地走近,“我還以為是在東邊。”
他不喜歡乘轎輦,也不喜歡侍衛跟著,在皇宮裡不知道迷了幾回。
皇帝睨了楚王一眼。
“在家裡也能迷路?”他神情冷淡,“怎麼不在紫微殿迷路呢?”
紫微殿是皇帝的寢宮。
楚王的手撐在長桌上,他湊近去看那些文冊。
“下次就不會了。”他捋了捋纓帶,自然地說道。
兩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不僅容貌相似,脾氣也有些像。
隻不過皇帝的氣勢要更強,五官也要更俊美。
外間傳言裡的楚王是個草包衛玠。
但他到底是生在皇家,長在皇家,多少是有些心計的。
隻是這在皇帝的跟前就不太夠看了。
楚王年紀輕,城府又淺,輕微的波動都無從遁形。
他幼時被人害過,高燒十日,雖然太醫都說沒有大礙。
但皇帝一直覺得自那之後,楚王就開始有些缺心眼。
倒也不是蠢笨,就是不太聰明。
皇帝的丹鳳眼微挑。
他看向楚王,聲音疏和:“路上遇到哪家的貴女了,耽擱這麼久?”
“沒有遇到誰,”楚王否定道,“就是迷路了。”
皇帝沒說話,隻笑著看向楚王。
他眉眼蘊著調笑:“那你身上的香氣從哪來的?”
楚王抬起衣袖嗅了嗅。
“根本就沒有,皇兄騙人。”他看向皇帝,眼眨也不眨,好似認真專注。
皇帝唇角揚了起來,他容貌昳麗,麵若冠玉。
那樣出眾的容色,笑起來得更顯俊美。
須臾,皇帝才斂了容色,輕輕說道:“遇到也無妨,若是合適的話,就納進府裡。”
他的指間握著玉管的狼毫筆,在文書上落筆。
動作如若行雲流水,筆走龍蛇。
“真不是,”楚王繼續否定,“皇兄想的太多了。”
他言辭直白,裝傻的功夫卻是一流。
皇帝無意再挑開,隻最後說道:“彆是哪家的夫人就成。”
“朕可沒興致處理你奪人之妻,”他漫不經心地說道,“遭諫臣攻訐的事。”
楚王聳聳肩,無所謂地說道:“他們隻會罵我蠢。”
祈年殿內都是近臣。
皇帝沒忍住,低笑一聲:“你也知道啊。”
兄不太友,弟不太恭,但兩人間的氛圍卻是那樣的親近。
血緣的力量是如此神奇。
在楚王回京之前,皇帝和他快有十年都未曾相見。
然而僅僅是這樣幾天,兩人就仿佛如幼時那般親密。
皇帝在這世間的親人不大多了。
對這個血脈相連的親弟弟,還是頗有些照拂的。
相較於祈年殿的輕鬆氛圍,梅園的暖閣裡就沒這般閒適了。
宮妃之間爭端口角,就從來沒有少過。
如今皇後獨得專寵,一家獨大,才免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但即便如此,妃嬪間的矛盾,也未曾真正停歇過。
德妃和賢妃各立一方,冷嘲熱諷。
都是雍容高貴的宮妃,兩人的氣勢都很強,言語也很講究,並不夾槍帶棒,卻能做到字字刺心。
元慕的生活極其枯燥乏味。
雖然有時戰火會燒到她的身上,她還是很喜歡聽旁人言語爭論。
但今天元慕卻沒那樣多心思去聆聽。
她滿腦子都是方才見到的年輕男人,他瞧著大概至多就十八九歲。
或許比元慕還要更小一些。
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少年還是青年。
應當是宗室子弟,不知道是皇帝的平輩還是侄輩。
元慕低著眼眸,闔上水眸,眼前閃爍的還是那片奪目的紅。
那人其實沒有穿過紅。
至少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元慕隻在夢裡,夢到過他一身紅,鮮衣怒馬,如約前來娶她。
初見的那日,她誤以為他穿了紅衣,後來才知道那都是血。
都是過去非常久的事了。
入宮之後,元慕已經很久不曾想到過舊事。
她曾聽太醫講起過,當過分沉痛的事發生時,人為了保護自己,會選擇性地將某段往事塵封。
這種塵封到達某種程度,就會變成癔症。
但是在元慕瞧見那個年輕男人時,所有舊時的記憶都複蘇了。
某個刹那她甚至誤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
元慕並不想承認。
但事實上,那段刻意被她忘卻的過去,其實從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
猶若附骨之疽。
如影隨影,不死不滅。
稍一勾起,就疼得讓胸口都作痛。
元慕藏在袖中的手,悄無聲息地握住腕間的細鐲。
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飲了半盞茶水,思緒才漸漸回到現實中。
元皇後已經過來了。
她在家中時地位就極高,從小就跟著繼母崔夫人料理家事,逢年過節時的事務安排,全都參與其中。
在其他貴女都在玩樂的時候,元皇後就已經是家中的主人了。
所以即便她體弱多病,皇帝仍然讓她執掌六宮。
元皇後處事非常周道,她背後又有皇帝撐腰。
就算是刻意為難誰,也沒人敢說什麼。
元慕連清寧宮的瑣事都無法做主,更遑論是宮裡的要事了。
所以這種時候,她通常是沉默的。
就像是個透明人一般。
今日隻是尋常朝見,元皇後沒有多言什麼,稍敘了半個時辰不到就放人。
但將要離開時,元慕卻被留了下來。
“昭儀娘娘稍等一下,”宮女輕輕拉住了元慕,“皇後娘娘有些話想給您說。”
元慕站得腿微微作痛。
她位份低,這種時候是不會被賜座的。
元慕已經想好回去後,要沐浴休息,然後躺下睡一會兒。
然而聞言,她隻得收回腳步,繼續等候。
元皇後去更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