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初一十五的時候,宮中的妃嬪都要朝見皇後。
她穿得莊重,頭戴華美精致的鳳冠。
鳳冠無疑是美麗的,但全然由金玉製成的頭飾,對一個體弱多病的年輕女子來說過分的沉重了些。
所以每次結束朝見後,元皇後就會立刻更衣。
聽說新娘子成婚時戴的也是那樣的冠。
元慕大婚前試過婚服,卻沒有試過鳳冠。
在皇宮中,隻有皇後會跟皇帝有類似婚宴的典禮。
戴鳳冠,著嫁衣。
其他人就算是再尊貴,也不過是帝王的侍妾罷了。
既然是做妾,那自然是沒必要有什麼儀禮。
尋常人家,一頂小轎走小門送進來,就算是極致了。
更遑論是講究禮儀的帝王家。
元慕年少時從來沒有想過她會給人做妾,更沒有想過她會入宮。
她對未來沒有任何希冀,也沒有任何渴望。
元慕隻是對情愛這件事有著天真的幻想。
如果可以的話,她想和真心相愛的人一生一世一雙人。
元皇後曾經答應過元慕,隻要能生出皇子,就一定想辦法送她出宮,就是想要再嫁也會幫她設法。
但轉眼兩年過去,她都沒有生出皇子。
元慕沒有戴過鳳冠。
她此生大概也沒有機會戴了。
元慕站在博古架邊,如玉般的容顏被嫋嫋香煙,暈染得模糊。
但這種輕微的不清晰,反倒讓她的氣質更顯出眾。
就像是被雲層遮掩的皎月。
不再明了,卻更為蠱人。
元皇後從內間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麵。
元慕撫著手爐,臉龐側著,看向窗外的翹枝紅梅。
烏發雪膚,身姿如玉。
分明沒有任何衝擊性的打扮,卻就是有種驚心動魄的姝麗。
外間的那枝顏色紅梅,都無法與她的容色相比分毫。
元慕的衣著總是很素雅,領口高到要將脖頸蓋住,衣袖也格外的長,連半寸纖白玉指都鮮少露出。
一身凝脂雪膚,全都藏在層疊的裙裾之下。
元慕太端莊,也太沉默。
以致於常常讓人忽視掉,她有著這樣一張足以傾城覆國的禍水容顏。
元慕又沒有用灰泥塗臉,哪怕是十三四還沒張開時,她的骨相也足夠的漂亮出眾。
元皇後從沒正眼看過元慕。
但她不信深諳風月的父親會看不出來。
送這樣的一個人入宮,到底是想要給皇後抬助力,還是想要分奪皇帝寵愛,為家族留後手?
元皇後不知道。
她隻知道,在挑選代替生子的姊妹時,父親偏偏挑中了元慕。
她百般不情願,父親也沒有應允。
元皇後並未將元慕放在眼裡過。
皇帝不是會隱忍的性子,他想要拔擢誰,就沒有迂回過。
如果他誠心對待元慕,至少也會早早給個妃位,不至於兩年未進一階,在嬪位上耗著。
然而那天的事後,元皇後心中油然生出一種強烈的危機感。
她必須得做些什麼了。
元皇後撫了撫指間的長甲,走向窗邊的元慕。
暖閣中很安靜,隻有火爐燃燒的細微劈啪聲響。
姐姐的手落在肩頭時,元慕才收回神,她最近經常走神,注意難以集中到一處。
元慕福身,輕輕喚道:“娘娘。”
女人帶著長甲的手,撫上她的臉龐。
金甲太長了,尖銳得刺疼元慕的肌膚。
但元皇後的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柔和:“跟姐姐說話也這麼生分嗎?”
兩人說是姐妹,實則天差地彆。
無論是在家中,還是在宮中,都沒有平起平坐的餘地。
快要到正午了。
這兩天難得放晴,日光微微刺目。
元慕迎著光,她垂下長睫,側過身喚道:“姐姐。”
她不知道元皇後想做什麼,也沒有拒絕的可能。
所以即便掌心沁汗,元慕也沒有回避元皇後的目光。
“你有段時間,沒見過你姨娘了吧?”元皇後低聲問道。
元慕自幼就被養在莊子裡。
她身上的因果重,所以自幼修道,每年會定期在京郊的青雲觀待上一段時日。
有些類似於佛教在家修行的帶發居士。
元慕靠女冠們的教養,才習得禮儀字句。
但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女道,大部分時間是在莊子裡生活。
巧的是在元慕被送到莊子裡不久後,元家有位誕育過兒女的姨娘,也因故被放逐到了莊子裡。
她姓玉,人都稱她為玉姨娘。
元慕沒有母親,她是被玉姨娘和青雲觀裡麵的女冠一起養大的。
少有自願出家的女子,侍妾更不能同大戶人家的夫人相類比。
所以即便元慕的出身尊貴,也有很多人看不上眼她。
但她和這位姨娘的關係很好。
哪怕當初禍亂發生時,玉姨娘抱著小女兒就跑,完全沒有向角落裡顫抖伸手的元慕看上一眼,元慕也並不怪她。
“我生辰後不久,就是母親整十的壽辰,”元皇後緩聲說道,“陛下已經特許我到時親往。”
“你若是願意的話,”她看向元慕,“到時候姐姐可以帶你也一並過去。”
元慕神情微動。
元皇後想要見到崔夫人,是非常簡單的事。
但元慕上回見到玉姨娘,已經是一年半前的事情。
那樣倉促的短暫一麵,連話都沒能說上兩句。
元慕捏著指節,她當然想去見姨娘,她也知道,這一定是要付出代價的。
可她真的太久沒有見過玉姨娘了。
錯過這回的話,元慕可能再也沒有出宮的機會了。
“勞煩姐姐了,”她微微抬眸,“姐姐事務繁忙,可有要妹妹分擔的?”
元慕不是個多善言辭的人,說出這樣交際的話語時,是那樣生疏。
她生得姝麗,我見猶憐。
但是被保護得太好,有種天真的愚蠢,怯懦柔弱,不經風雨。
好拿捏到讓人發笑。
元皇後這樣想著,看向元慕的目光,卻越發柔和了。
“三娘和五娘的事,你聽說了吧?”她的目光透著哀傷,“陛下將她們指給楚王做妾了。”
元皇後難得流露情緒。
“那樣好的孩子,”她聲音極輕,“也不知道他怎麼舍得的?”
皇宮裡處處要擔心隔牆有耳。
但是元皇後卻不一樣的。
她是獨寵的皇後,是在六宮裡最尊貴的女人。
元慕遲鈍地意識到,即便在最安全的暖閣裡,這回說話時元皇後還是將所有人,都屏退了下去。
“你知道做侍妾有多難的,”元皇後拉過元慕的手,“阿洛,這一回你能不能幫幫姐姐,也幫幫你的妹妹們?”
“陛下那麼疼你,”她死死地盯著元慕,“如果是你去說的話,他肯定不會拒絕的。”
元慕本能地想要錯開元皇後的視線。
當元皇後將後續的圖謀說出來時,她更像是被燙到般,想把手給收回來。
“我不能那樣做,姐姐,”元慕聲音發顫,“陛下也不會應允我們這樣的……”
但元皇後緊緊地握住了元慕的手。
她近乎哀求地說道:“可要是真的給楚王做妾,三娘和五娘她們這輩子就全完了!”
“阿洛,你忍心看她們被推進火坑嗎?”元皇後咄咄逼人,“況且如果不是你生不出來皇子,我何必將她們帶進宮,她們何必遇到這樣一遭禍事呢?”
她的聲調逐漸抬高。
元皇後望向元慕的眼裡,隱約透著絕望和瘋狂。
她似乎是幾欲落淚:“我知道你不甘心,不情願……”
長甲快要刺進元慕的手背。
她偏過頭,長睫落下,色澤清淺的水眸灰暗,沒有一點光亮。
不知道為什麼。
最近舊事總是追著她在趕。
元慕的胸腔沉悶,有那麼一個瞬間,她感覺要喘息不上來。
“這些年,你的心裡苦,”元皇後的聲音沙啞,“可是你想想,阿洛,姐姐的心裡就不苦嗎?”
她的眼淚真的掉了下來。
那麼滾燙,墜在元慕的手背上,讓那薄薄的雪膚發疼。
她的呼吸更加困難了。
背德的痛苦久違地壓抑下來。
沉重憋悶,像是從四麵八方湧來的水。
元慕望向元皇後,聲音低得要聽不見:“那如果失敗了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