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慕隨他擺弄。
她本以為是皇帝是隨性所至,看到外間的鐵騎時,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鐵騎踏在丹墀上,像是索命的陰兵無聲過境。
僅僅是遙遙地望去,就能令人懼得腿抖。
無數陰冷軍士,身披鎧甲、頭戴兜鍪,沉默在死寂的夜色中。
明明那麼多人,卻一點聲響都沒有。
皇帝出行,這樣的情形是常態。
清寧宮附近也是有駐軍的,因為這裡實在是太偏僻了,附近又環著山。
這是很尋常的事。
但元慕驀地心悸了一下,她後退了半步,差些跌坐在地上。
她是經曆過兵亂的人,嘩變的軍士用長刀刺穿長官的心肺,大股大股的鮮血濺射出來,能噴出一丈高。
元慕及笄的那年,是整個京兆最混亂的一年。
玉裕重輝、龍章鳳姿的儲君被廢。
賢良淑德、溫婉高貴的皇後被殺。
外敵侵擾,內政混亂,權臣磨刀霍霍,奸佞如日中天。
整個京兆都陷入水深火熱當中,有好幾回,元慕自己都差些置身死地。
她對軍士,還有那種氣質冷酷的男人,有著本能的恐懼。
事到如今,仍然心有餘悸。
皇帝一把將元慕抱了起來,而後將人抱上馬車。
“最近是不是吃得太少了?”他輕聲說道,“才走了兩步就沒有力氣了嗎?”
元慕搖了搖頭,將臉龐埋在皇帝的肩頭:“沒有少吃。”
她的呼吸紊亂,胸腔裡的心臟,也在撲通撲通地跳著。
混亂當中,想起白晝時元皇後說過的事,元慕的心神更加不安。
但上了馬車後,皇帝就在看文書,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
元慕半躺著,懷裡抱著柔軟的迎枕。
她闔著眼眸,就像是睡著了似的安靜。
隻有跳個不停的心房,透露出了元慕此時真正的心情。
他們罵她罵得沒有錯誤。
她的確是個怯弱的人。
好像這輩子的勇敢和反抗,都用在了及笄的那一年。
冬天被強詔入宮後,元慕受儘磋磨,那艱難生出的勇氣也越來越少。
她抱著迎枕,身上蓋著柔軟的羊毛厚毯,眼尾漸漸濕潤。
但想到那紙詔書後,元慕紊亂的思緒,倏然清晰了那麼一瞬間。
她入宮的那天,好像就是臘月十五來著。
元慕沒能想太多,紫微殿就到了。
皇帝收起文書,將她從馬車裡抱了出來。
每次來紫微殿的記憶,都不是太美好。
元慕望向那巍峨的宮殿,感覺黑暗的穹頂都快要壓下來了。
晚膳是已經備好的。
燭火微茫,像是龍鳳燭般,寂靜地燃燒著。
元慕這個品階,是不能和皇帝共食的。
她隻能站著為帝後布餐,或是接受少許皇帝賞賜下來的餐食。
但元慕正在思索宮中的禮儀時,皇帝就已經將一枚梅花酥,喂到了她的唇邊。
他方才就一直抱著她,到這時候也沒放手。
元慕坐在皇帝的腿上,方才挨過巴掌的地方已經不疼了,但彆扭仍是有些彆扭。
她不習慣跟人太親近,更不要說跟皇帝了。
元慕的麵頰透著薄粉,她像小雀般張開唇,咬住那枚梅花酥。
她雖然不適應,但卻很知道如何順著皇帝來。
整個晚膳用得還算順暢。
皇帝用得不多,他的精力都花在喂養元慕上了。
臨到最後吃水果甜點時,他輕輕開口:“一晃眼,你入宮都兩年了。”
元慕抬起長睫,澄澈的眸底,映出皇帝的俊美容顏。
他的神色難得這樣柔和。
尤其今天的事那樣不順,但皇帝的神情還是很清澹疏和。
“有沒有什麼想要的?”他語調和柔,“位份,錢財,金玉,全都可以。”
皇帝的容色是那樣溫柔。
就像是看似清淺見底的水潭,空靈淨明,卻深不可測。
元慕突然生出一種懼意。
這種懼意是發自本能的,就像是她一直以來對皇帝的怕。
元慕張了張唇,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幸運的是,紫微殿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間叩響了。
宮人應當是被特意屏退下去過的。
可敲門的人身份貴重,實在不同尋常。
“皇兄,”楚王一聲聲地喚著,“皇兄!”
外間的侍從極其想要攔住他,但這一位從前在宮裡的時候,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先帝和先皇後都管不了他。
紫微殿內旖旎的氛圍消失了乾淨利落。
皇帝陰沉著臉,眼底簡直要流露殺意。
元慕怯怯地拉住他的衣袖,小聲說道:“我、我要不先避一避……”
她說著就站起身,像是落荒而逃般要往內殿走去。
之前幾回將人給嚇著了。
元慕的臉皮又薄。
皇帝扣住元慕的腰身,強將她給拉了回來。
他近乎是咬著牙根說道:“不必,先把這盞櫻桃冰酪吃完。”
元慕被迫坐在席位裡,她執著金色的湯匙,無措地舀起一枚櫻桃:“真的合適嗎?”
皇帝不準允她見外男。
元慕也不知道,皇帝的弟弟算不算是外男。
但皇帝已經站起身,將殿門打開。
楚王一身鮮紅色的長袍,眉眼閃爍:“皇兄,你用晚膳了嗎?”
他很自然地躋身進來。
皇帝無論何時都是從容淡漠的,元慕奇異地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兄長般的氣急敗壞。
然後下一瞬,她的目光就和楚王對上了。
紅衣烈烈,年輕氣盛。
丹鳳眼,懸膽鼻,微挑的眉。
原來他就是楚王,皇帝的弟弟。
怪不得會生得這麼像。
元慕的指節頓住,某個瞬間,她的心像是被戳了一下似的難過。
說不出來緣由,道不清楚去脈。
但出乎元慕意外的是,在望見她後,楚王並沒有移開視線。
他直直地望向她,就像是孩子瞧見新奇的物什。
楚王輕輕問道:“那是誰呀,皇兄?”
皇帝沒理會楚王,他回過身,向著元慕走來,她唇邊沾到了乳酪,他從容地抬起手,徑直幫她抿去。
這樣的行為,不須任何言語,就直接昭示了元慕的身份。
元慕沒有跟著皇帝見過客。
這是皇後才有的資格。
她不太自在,臉頰泛著薄紅,想要避開皇帝的指節。
但皇帝掐著元慕的粉腮,將她的臉龐抬了起來。
他低聲說道:“之前怎麼教你的?見到客人要說什麼?”
元慕受了訓斥,臉龐更紅,站起身時腿仍有些軟,全靠皇帝攬著腰身才沒有失儀。
她欠身行禮,輕輕說道:“臣妾見過楚王殿下。”
那樣細柔的一把嗓音,微微帶著顫意,軟得能掐出水來。
楚王望向元慕。
他端詳了她片刻,有禮地說道:“小王見過昭儀娘娘。”
可沒人跟他說過元慕的身份。
皇帝的眼微微眯了眯。
他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之前見過嗎?”
“不用見呀,”楚王看向皇帝,“昭儀娘娘生得和元皇後這麼像,我當然可以認出來。”
皇帝的神色平和了少許。
他引著楚王落座,然後讓內侍又添了幾樣膳食。
碳火炙烤好的鮮羊肉,滋滋地冒著油,香氣撲鼻,膾炙人口。
楚王是個很善於言辭的人。
他跟皇帝的關係又那樣親近。
元慕已經吃不下了,她就那樣坐在座位裡,一邊吃著櫻桃冰酪,一邊聽著兩人閒語。
她以為她會很緊張,但這種時候,又一種莫名的平靜閒適。
元慕一個人待慣了,用餐時沒有人陪。
也就從前在莊子裡的時候,玉姨娘和妹妹,會跟她說幾句話罷了。
明天還有朝務,皇帝又不允元慕晚睡,所以在夤夜將至的時候,他直接讓人把楚王帶走了。
一晚上過得像夢似的鬆快。
不對。甚至比夢境還要鬆快。
在皇帝將沐浴過後的元慕抱上床時,她都沒有反應過來他直接讓她留宿了。
“方才還沒說呢,”他將她額側的烏發捋至耳後,“有什麼想要的嗎?”
明燈暗了許多。
影影綽綽的光線裡,皇帝的容色是那樣柔和。
元慕亂了整天的心緒,在這個時候,突然變得很平靜。
她不是無欲無求的人。
元慕有很多想要的。
就譬如白晝時,她最想要的是,楚王能主動拒了崔三娘和崔五娘做侍妾。
可是現在的氛圍太好了。
皇帝的神情和過往中萬事依她的青年相重疊。
元慕不由自主地便說道:“陛下,我想要離開皇宮,可以嗎?”
她仰起眼眸,那清淺如水的眼裡,是純真到可怕的稚嫩。
兩年的宮闈生活,她沒有見識到權力爭鬥的刀光劍影,也並未真正認清皇帝冷淡容色下的病態偏執。
方才還眉目含笑的男人,神情忽然冷到了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