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紫微殿並不熟悉,身上又乏力。
金帳層疊地向下垂落,單是將之挑開,就用了元慕十足的力氣。
她環視了一大圈,總算在西側的矮案上找到了杯盞。
元慕勉強找了件外袍披上,跪坐在菱格地毯上,顫抖著手倒了一杯水。
飲下大半杯的茶水後,乾涸的喉嚨才被浸潤,不再渴得要冒煙。
慣常元慕醒過來時,皇帝都在。
他事務繁多,會直接安排人送她回宮。
元慕鮮少在這邊留宿,但每一回都是這樣的。
她遲疑了片刻,也沒等到來巡看情況的內侍,索性係好腰帶,從內殿走了出去。
外袍寬鬆,底紋是素色的波浪。
瞧著應當是常服。
元慕不知道是皇帝的,還是她的。
她隻能祈禱,這是她之前留在這裡的。
元慕正要走出去時,熟悉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隻是尋常生辰而已,也不是整十壽辰,”元皇後受寵若驚地說道,“您何必這樣大費周章呢,真是折煞臣妾了。”
皇帝輕聲說道:“一年就這麼一回,自然要盛大些。”
“再看看,除卻禮單上的,”他將卷軸推到皇後那邊,“還有什麼想要的嗎?”
夫妻之間,講究的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譬如日月,至親至疏,彼此敬重愛護。
侍妾就不一樣了。
娶妻當娶賢,納妾則納色。
沒有人會跟侍妾講究尊重的。
侍妾是男人床笫間的玩物,是為家族開枝散葉的工具。
不僅高門大族,就連皇家也是如此。
元慕站在虛掩著的門後,她帶著一身淩亂肮臟的痕跡,聽著她的姐姐和姐夫對話。
她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喘不上氣的滯澀。
胸腔裡的氣息,像是被榨乾了似的。
無聲的隱痛綿長細密。
元慕抿了抿唇,她赤著足,踩著菱格地毯,再度走回到撥步床內。
金帳像是華美的高籠,她蜷縮著身軀,長睫被濡濕後,沉重到抬不起來。
皇帝下午還有事。
見過皇後,簡單交代過一些事後,他就離開了紫微殿。
等到皇帝回來時,內侍說元慕已經走了。
她很乖順,從來沒向他討要過什麼,親密過後,也從來不纏著他片刻。
昨天原本是想要贈她些東西的。
金玉,錢財,土地,仆從,他其實準備了很多。
彆的不說,至少位份也該升一升的。
昭儀的位次還是太低了。
四妃哪個都能欺負她一句。
她是好性子,什麼都受得了,他可沒有這麼好脾氣。
但元慕那句想要出宮的話,乍然打破了皇帝所有的安排。
本想著等她醒了再談,卻沒想到她逃得這樣快。
他望向人去閣空的床帳,本就晦暗不明的眼底,更像是浸不入光般陰翳。
為什麼每次都這麼著急離開他呢?
上回的事後,元慕在清寧宮休息了兩日。
她常要靜養,才能有足夠的精力。
再加上很快就是元皇後的生辰,元慕作為她的親妹妹,後宮嬪妃的一員,是無論如何都要到場的。
好在這兩日皇帝沒再來。
他隻讓太醫送了回藥,是補身的藥。
說是補身,實則就是助孕。
元慕才承寵的時候,喝過幾回。
她喝不慣苦藥,後來皇帝就沒讓人備過。
瓷瓶中裝著的是藥丸,進獻過來的內侍滿臉堆笑:“娘娘,這是陛下特意令人製的,直接服用即可。”
“裡麵加了糖霜,”他諂媚地說道,“包管不苦的。”
元慕讓侍女接過,然後有禮地令人送內侍離開。
但回過頭後,她就將那瓷瓶收了起來。
明天就是千秋節,最近整個後宮的事情都不會少。
皇後母儀天下,她的生辰是國家的節慶,內外命婦都要入朝覲見,各藩屬國也要派使臣覲見。
舉辦宴席的地方在金明池。
明日儀式才會正式開始,但今日就已經極儘熱鬨了。
元慕過去的時候,處處都已張燈結彩。
等到明天,還會有煙火表演。
火樹銀花,星河不夜。
不知道會有多精彩。
元慕去年生病了,高熱連日不退,完全錯過了這樣的一場盛宴,隻聽旁人說起過,是怎樣的熱鬨非凡。
先皇後的千秋節在夏天。
但元慕夏天都是在青雲觀過的。
那裡與世俗相隔,皇城的熱鬨是皇城的,跟青雲觀沒有太大關係。
元慕小的時候,做夢都想見一眼傳說中的帝後、儲君,是什麼模樣。
他們對她來說,是如隔雲端般的人物。
元慕下馬車時,已有負責禮樂的宮人,在試禮炮。
樂聲陣陣,禮炮轟鳴。
金色的光芒照徹黑夜,死寂的深冬都於此刻逢春。
元慕站得不湊巧,剛好被那金色的雨落了滿身。
她披著素白的外氅,肩頭都是燦爛的金輝。
宮人知悉闖了大禍,衝撞到了昭儀娘娘,急得滿頭大汗,匆忙就想要過來。
但在其餘人過來之前,元慕最先瞧見的是一雙笑眼。
楚王一身紅衣,丹鳳眼笑彎:“咱們倆真不湊巧啊,嫂嫂。”
曾幾何時,也有那樣一位故人,彎起同樣的笑眼,用溫和口吻朝她說過同樣的話。
抬眸的刹那,元慕倏地心悸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