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飯,秋老虎毒辣的陽光傾瀉下來,將整個貢院烤得像個巨大的蒸籠。
汗珠子爭先恐後地從西門慶的額角、脖頸湧出,浸透了內裡中衣,儒衫後背早已洇濕了一大片。
他眯起眼,抬手搭了個涼棚望向天際線,不知何時天邊悄然堆疊起層層疊疊的鉛灰色雲團,雲色深濃,帶著風雨欲來的壓迫感。
西門慶俯身從考籃底部摸索出一大張油布紙,將油紙四角用鐵夾子牢牢固定在號舍低矮的棚簷四角。
這時,衙役粗嘎的嗓門穿透了死寂的空氣:“肅靜!都看清楚了!”
兩名衙役抬著一塊沉重的木牌,繞著長長的考巷緩步而行。
牌上鬥大的墨字清晰地寫著當日律賦題目——“稼穡惟寶賦”。
行了幾步,為首的衙役再次停下,用力敲了敲木牌邊緣,提高聲音著重強調:“都聽真了!必須嚴格押‘王、政、之、本、務、農、為、先’八字韻腳!一個不準錯!”
西門慶伸長脖子看清題目,“稼穡惟寶”……這四個字拆開來勉強認得,合在一起,鬼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隻覺得腦子裡像塞了一團亂麻,若是自己下筆,不但無所適從,恐怕要胡說八道了!
“咯咯咯……”識海中,鎖靈發出一串清脆卻滿是戲謔的嬌笑,如同銀鈴輕搖,“廢柴,抓瞎了吧?嘖嘖,平日裡的機靈勁兒呢?”
西門慶在現實裡尷尬地嘿嘿一笑,臉頰肌肉有些僵硬,在心裡回應:“這……這不是有張公在嘛!何須我這榆木腦袋費神?”
果然,神識之中,張文遠那清臒威嚴的身影凝實了。
他得知考題後,習慣性地抬手,用枯瘦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捋著頜下三綹長須,眼神專注而深邃。“嗯……”
沉吟片刻,張文遠聲音帶著金石般的沉穩,“此題大有深意。名為詠農,實則是借古頌今,暗合當朝重農抑商、提倡新法的國策。關鍵在於,隻要寫錯一個韻腳,或平仄不協,縱使滿腹經綸動鬼神,也隻能落得個黜落的下場!”
西門慶心頭一緊,連忙在神識裡恭恭敬敬說道:“是是是,全賴張公提點!有勞張公了!”
張文遠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而踱步至他那虛幻的藥圃之中閉目垂首,喉間發出低微的、隻有他自己能懂的音節,反複推敲著韻腳與詞句的組合。
那一舉一動,無不透著老儒治學的嚴謹與專注,腹稿正在這無聲的沉思與丈量中慢慢成型。
半盞茶的功夫,張文遠眼中精光一閃,像是豁然貫通:“呂軾!準備,老朽口述,你手書草稿!”
“是!張公!”呂軾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興奮與諂媚。
瞬間,西門慶隻覺右手腕一涼,一股柔和的白色霧氣自掌心湧出,迅速包裹住他的右手。
張文遠在田壟上負手而立,緩緩踱步,如閒庭信步說道:“聖人飭地官兮,敦民力之是崇……惟邦家之光兮,實稼穡之為寶。菑畬既勤,乃無懸耜之隟;倉廩充溢,敢忘擊壤之歌……”
隨著他字字珠璣地吟誦,西門慶的右手在白霧的精確操控下,於素白紙上流暢地行走。
墨跡蜿蜒,一行行清麗而規整的小楷迅速布滿了紙麵。
不過一炷香的光景,一篇洋洋灑灑、結構嚴謹、用典精當的律賦草稿便已在素白紙上寫就。
“張公,”呂軾操控著西門慶的右手輕輕擱下筆,聲音裡滿是真心實意的敬佩,甚至有些顫抖,“此文……此文真乃神來之筆!字字璣珠,對仗工穩,韻腳嚴絲合縫,又暗合上意!佩服!實在令呂某佩服得五體投地!”
張文遠捋著胡須,目光銳利地掃過草稿,如同老練的獵手在審視即將收網的陷阱。“呂軾,事關重大,你須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審慎,“再仔細檢查一遍!重點有三:其一,八字韻腳是否分毫不差?其二,務必逐字排查!有無‘死’、‘亡’、‘殃’、‘病’、‘殘’之凶煞字!其三,更要小心排查‘僭越字’,凡出現‘皇’、‘帝’、‘聖’、‘禦’等字,凡可能影射龍顏字眼,一個也不能有!科舉場上,一字之差,便是萬劫不複!”
呂軾操控西門慶的手原本已鬆懈下來,聞言立刻又緊繃起來。那團白霧微微凝滯,隨即在紙麵上方數寸之處緩緩流動,如同無形的眼睛,從左至右,從上至下,逐行、逐字、逐韻腳地再次仔細審視過去。
過了好半晌,白霧才重新活躍起來,呂軾的聲音帶著如釋重負:“回稟張公,已反複詳查,一字不漏!八字韻腳嚴絲合縫,無一錯漏;通篇絕無半點凶煞、僭越字眼,請張公定奪!”
張文遠這才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緩緩點頭:“嗯,甚好。用心謄錄吧,務必工整,一絲不苟。”
“遵命!”呂軾應得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