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西門慶的右手再次提起考籃裡那支上好的小狼毫,慎重落筆於黃麻紙之上。
每一筆,每一畫,都極儘工穩方正之能事,點如瓜子,捺如金刀,轉折必見力道,撇勾務求舒展。
張文遠望著西門慶,又將文中典故出處、立意深意、頌揚新法的巧妙之處一一剖析,如同老園丁在展示精心栽培的花朵。
聽完這番透徹的講解,西門慶凝神思索了片刻,嘴角泛起一絲苦澀而無奈的笑意:“張公,恕小可直言……這律賦,美則美矣,工整無雙,卻也像……”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恰當的比喻,“……像一座金子打造的鳥籠!哪還有半分屬於自己的見解?”
張文遠聞言,非但不惱,反而撫須嗬嗬地輕笑出聲:“你這番感慨,是站在了籠子外麵去看。不錯,從籠外看,這律賦格律森嚴,桎梏思想,簡直僵化得如同枯木。但你可曾想過,若站在籠子裡麵看呢?”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玩味而深沉,“在這極限的規則框框裡,能將典故用得貼切自然,能把這死板的音韻玩轉得出神入化,靠的是經年累月的苦讀,靠的是絕頂的聰慧,靠的是當今國策的絕對忠誠!這不恰恰正是科舉之初衷所在嗎?這才是‘籠子’裡麵的真功夫,真學問!”
一番話,如同醍醐灌頂!
西門慶的脊背猛地一挺,心中暗道,若無張公,自己這等粗鄙武夫,恐怕連這籠子的門都摸不著,第一關就折戟沉沙了!
儘管卷子早已寫好,張文遠卻在神識中沉聲告誡西門慶:“安坐!萬勿急躁!切記,絕不可早早交卷!”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如同傳授一個考場秘籍,“早交卷者,考卷重疊反而居下,謄錄時較晚,而考官看到後卷,早已昏昏入睡,豈能公平判斷文章優劣?待眾人都交得差不多,你再隨大流交卷,方為正道!”
西門慶這一回可算真的受教了,一個小小發解試,居然也有這麼多關竅。
於是,西門慶便硬是在狹窄憋悶的號舍中乾熬著。
他時而攤開書本假意溫習,時而裝作凝神苦思狀,實則眼睛空洞地數著棚頂的茅草。
直到天色擦黑,晚霞的餘燼徹底消散,貢院各處終於陸陸續續響起收拾考籃的聲音,衙役也開始催促。
西門慶這才長長籲出一口悶氣,如釋重負,恭敬地將答卷遞到了前來收卷的衙役手中。
當日晚上,飯食照舊是兩個硬邦邦的冷炊餅和一碗寡淡的清菜羹湯,上麵零星飄著幾星油花。
西門慶腹中並無多少食欲,加之白日耗神不少,草草對付著啃了一個餅,喝了半碗幾乎看不見油星的羹湯。
夜來了,又到子時。
西門慶牙齒死命咬進唇瓣,渾身劇烈抽搐,十指死死地摳入身下的草席,將那堅韌的葦稈摳成了碎屑。
虎口、陽溪、湧泉……每一次冰冷的痛楚浪潮都像要將他徹底撕碎!
為了囡囡……
唯有,堅持!再堅持!……撐下去!
不知熬了多久,刺骨的疼痛終於如潮水般緩緩退去,隻留下滿身的虛脫和冰冷汗跡時,西門慶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心中卻前所未有地思念起那個小小的身影。
意識模糊間,他下意識地呼喚:“鎖靈……鎖靈……”
識海中鎖靈的身影清晰起來,她看著西門慶此刻的狼狽模樣,素來帶刺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極淡的憐憫。
“唉……”她輕輕一聲歎息,如同幽穀風吟,將西門慶的魂魄包裹、拉扯,帶入了那枚冰冷的龍鱗鎖深處。
光影流轉,意識已置身於那處熟悉小院。
屋內,一盞小小的油燈放在窗台下,燈焰細小如豆,在帶著涼意的夜風中輕輕搖曳,將昏黃的光線吝嗇地撒在炕前的一片區域。
武植並沒有睡。他就著這微弱的光亮,正坐在炕沿邊的小板凳上,佝僂著魁梧的腰背,一雙布滿老繭的大手靈巧地翻動著幾根細長的草葉。
西門慶拍拍武植肩膀,悄然進入臥房,臥房裡,囡囡睡得正香,長長的睫毛下亮晶晶的……像是剛剛哭過。
武植站在西門慶身後,粗糙的大手有些無措地搓著褲子側縫,壓低了嗓子道:“大官人……囡囡睡前……一直哭著……念著……‘爹、爹爹’……小的知道大官人忙著大事……隻求……隻求您稍稍的閒時……能常來瞧瞧她……孩子……孩子離不得爹……”
西門慶鄭重點點頭,俯下身來,動作輕緩得如同觸碰稀世珍寶,伸出手,用指腹極其溫柔地拂開囡囡臉頰上那幾根調皮的發絲,將她微微掀開一角的錦被掖好,又無聲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