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九節蟲”三個字,被馬上的高衙內拉得又長又響,極儘侮辱之能事。
此刻,天空陰雲密布,鉛雲如墨沉沉低壓,仿佛凝固的天空也被這慘烈的一幕所震動。
就在高衙內話音未落之際,陰雲突然裂開一道縫隙!一束狹長刺目的金色斜光,精準地投射在囚車內囚犯肮臟的臉上。
那漢子似乎被這強光刺痛,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了一下頭。
光線下,清晰可見他乾裂腫脹的嘴唇微微翕動,然後猛地啐出一口濃稠帶血的唾沫!
同時,一雙被打得青腫如桃、幾乎無法睜開的眼皮,硬生生地撐開了一條縫隙,裡麵精光四射,燒灼著不甘和無儘的屈辱。
這道強光,也如閃電般照亮了囚徒的臉龐——那棱角分明的輪廓,那高挺不屈的鼻梁,即便傷痕累累,也依然透著一股豪俠之氣!
魯智深驟然如同被雷殛,粗豪的五官瞬間扭曲變形,充滿了極致的震驚!
在他身旁,西門慶和武鬆也睜大了眼睛,滿眼的不可置信,囚車中的漢子,竟是九紋龍史進!
西門慶嘴巴微張,他心裡明白以史進的一身本領,官府若要強行捉他,百十人怕也近不了身,那他又是怎樣被捉住的呢?
魯智深渾身微微顫抖,如門板般魁偉雄壯的身軀驟然繃直,提起水磨禪杖,就要向囚車猛衝過去!
“大哥!萬萬不可!”西門慶眼疾手快,雙手如同鐵箍般,死死攥住碗口粗的禪杖末端!低聲道:“大哥,這裡是開東平院城,此刻硬闖,非但救不得史進,隻能白白害死他,快停手!回去了咱們從長計議,總能救出史大郎!”
武鬆也抓住禪杖另一端,重重點頭道:“大哥,二哥說得有理。”
魯智深胸膛劇烈起伏,目眥欲裂地瞪著那漸行漸遠的囚車,看著史進那雙透過亂發凝視過來的飽含屈辱的雙眼,那眼神像烙鐵般燙在他的心上。
西門慶向武鬆和剛擠過來的張順低喝:“快幫忙!”
三人合力,幾乎是半推半架地擁著這尊怒目金剛,穿過人群,朝著遠處繡江河畔停泊的碼頭快步擠去。
回到大船,西門慶又派張順帶多帶銀兩,速速去墨街打探消息,張順飛跑著去了。
大船之上,船家夫婦早已殷勤地預備下了七八個菜肴,可此刻,桌邊三人望著滿桌冒著絲絲熱氣的酒菜毫無食欲。
史進那滿身血汙的囚徒模樣,如同冰冷的鎖鏈纏繞在他們心頭,將三人的食欲徹底扼殺。
船艙內光線漸漸暗淡下來,暮色如同被水打濕的濃墨,悄然滲透進來。西門慶沉著臉,動作麻利地從牆邊提起一盞嶄新的桐油風燈,撥亮燈芯。
光亮首先映亮了魯智深如同鐵鑄般的側臉,跳躍不定的燈影在他臉上投下淩亂的光塊,如同他內心無法平息的滔天巨浪。
船外,繡江河水似乎也感受著艙內凝重的氣氛,隻有“嘩嘩……嘩嘩……”的細碎水聲一遍又一遍執著地拍打著船舷板壁。
沉沉夜色中,張順終於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哥哥,我使了大把銀錢,這才從流觴院雜役那裡打聽到確切消息!”張順抹了一把額角的汗珠說道。
原來,九紋龍史進居然是在流觴院被官府捕快擒獲的。
這事還得從“墨街花魁”大賽說起。
那一日,李瑞蘭雖得到了“墨街花魁”的名號,但她和老鴇也深知得罪了高衙內。
這等頂級衙內豈是她們這等風塵中人敢得罪的?她與老鴇一商量,兩人索性尋個機會灌醉了史進向府衙告發,不但迎合了高衙內,而且還能白得五百貫賞錢。
聽聞史進乃是二龍山大賊,府衙哪裡敢不重視?當下派了數十名捕快直奔流觴院,在李瑞蘭房中,抓雞一般,將爛醉如泥的史進五花大綁……
“李瑞蘭?這千刀萬剮的賤婢,還有滿口蜜糖腹藏毒鉤的醃臢虔婆——!就為了貪那幾貫臭錢!就敢出賣灑家的好兄弟?入她娘啊……!”魯智深暴怒喝道。
坐在對麵的武鬆,斬釘截鐵地向魯智深喝道:“大哥!史進既是你過命兄弟,便也是我武二心中認下的兄弟!這口醃臢氣,如何咽得下去?事不宜遲,咱們這就殺回墨街流觴院,先結果了那無情無義的賤人李瑞蘭,再擰下那老鴇的頭,取回點血債利息再說!”
“大善!”魯智深眼中凶光爆盛,一把抓過禪杖,從條凳上霍然站起!
“不可——!”
幾乎是同一瞬間,西門慶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閃出,死死從後麵環抱住了魯智深如同山岩般的腰身!
“大哥——!此非意氣用事之時!”他喘息著,聲音急促而清晰,每個字都像淬火的鋼珠砸出:“殺那兩個蛇蠍婦人,固然如捏死兩隻臭蟲!可痛快之後呢?府城鬨出人命,她二人又剛剛領了賞銀,官府定會認為史大郎有同夥在府城蟄伏,萬一一不做二不休,先殺了史大郎,那怎麼辦?大哥你豈不是要悔恨終身?”
張順也在一旁攔住武鬆,叫道:“西門押司說得在理,我等在江州劫法場搭救宋公明哥哥時,也是一鼓作氣絕不拖泥帶水,這才堪堪得手。二位哥哥若此時血洗流觴院,明日東平府必全城戒嚴,衙役捕快傾巢而出!整個城裡都會被翻個底朝天!史進兄弟本就已被重兵看守的囚徒,官府為平息民怨,必會火速行刑!我們到時恐怕連靠近牢房的機會都沒有!更不要說施救了?那是生生斷了史進兄弟的生路!”
魯智深被西門慶死死抱住腰身,聽西門慶和張順這樣說,如同一盆雪水自頭頂澆下,那焚天怒火瞬間窒了一窒!嘶吼道:“難道!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史家兄弟……被那些狗官囚禁砍頭?看著他變成高衙內口中的‘九節蟲’?不!灑家寧死也不忍見,大不了同生共死就是!”
說到“砍頭”二字,他虎目之中竟隱隱浮現出一片血絲迷蒙的水光。
西門慶死死抱住他不放,迎著魯智深那瀕臨崩潰的目光,喝道:“大哥放心!斷無此憂!”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快刀斬開亂麻:“《宋刑統》曆曆在案!除非謀逆大罪或特彆禦批立決,秋決方為正典!史進兄弟此事尚未審結定讞,更非謀逆大罪!縱使高衙內那廝手眼通天,要將其坐實重罪,也需走完勘問、錄問、檢法、審定等層層官樣文章!絕非一日可就!”
張順在一旁也點點頭,道:“這話在理,梁山劉唐兄弟曾不慎在陽穀被抓,也是過了許久上峰才回文來,如今剛過立秋,距離秋後問斬之期尚有整整一月有餘!至少也有二十幾天!這便是留給我們、留給史進兄弟的時間!”
魯智深似乎聽進去一些,西門慶又趁熱打鐵道:“大哥,眼下情勢如火,但絕不能急躁!越是這等千鈞一發之際,越需沉住心氣!必須思慮周全,謀定而後動!定要找出一個萬無一失、既能救人又能全身而退的萬全之策。否則,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救人不成,反把我們都折進去!那才是真正的山窮水儘!”
西門慶緊緊盯著魯智深的眼睛,一字一句,將“萬全之策”“沉住氣”“二十幾天”這幾個詞如同釘子般鑿進他的耳中。
魯智深胸膛劇烈起伏著,如同風雷激蕩的雲團。他也是做過提轄官、見過官場規則的人,西門慶這番引經據典、條分縷析的利害剖析,句句如重錘敲在他心上。
他心裡如明鏡般雪亮,知道西門慶所言句句實情,是眼下唯一理智的聲音。
他泛著血絲的眼珠,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盯了西門慶片刻,又緩緩垂下,看了一眼西門慶那雙因為全力環抱而緊緊絞在他腰間的手臂。
胸膛裡那股毀天滅地的衝天怒氣,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強行攥住,終於,鬆口道:“……好——!好——!……灑家……灑家聽二弟的!”
可緊接著,他又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一句話來:“可若……若教那些狗官雜碎……傷了我兄弟史進一根汗毛!灑家對天立誓!必踏平東平府衙!親手將程萬裡和高衙內的鳥頭擰下來當夜壺!把那狗窩……拆……成……齏……粉!”
武鬆在一旁道:“大哥,二哥說得在理,若是當真沒法子救出史家兄弟,大不了,我陪你劫法場就是,那時候就什麼都顧不得了!”
西門慶沒有一句多餘的廢話,重重地點了一下頭:“放心!此事,交由我來安排!史進,是條響當當的好漢!是條遲早要攪動風雲、騰飛九霄的龍,絕不該,也絕不能,折在那些躲在暗處的宵小鼠輩與這汙穢肮臟的泥潭裡!這公道,由我們來討還!這人……我西門慶以項上人頭作保,定要活著救出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