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晝本來打算遞還話筒,聞言收回了手,接著說:“科學的發展是受限的,老師,因為人類不是機器,有基本的道德觀念。人類的社會也不是野生叢林,有法律,有秩序。”
梁老師:“我們當然遵守底線。但秩序不是為了判斷對錯而存在的。”
方清晝邊上的女生輕輕推了推她的手肘,示意她把話筒給自己。方清晝仿若不見:“是為了維持穩定。所以個人的意誌更不能代表對錯,那樣隻會帶來絕對的混亂。誰能有權決定,什麼的人屬於異常,該被清除或者接受治療?我認為就算是本人也不能輕易做出這個判斷,因為人的思想本身是不斷變化的。”
梁老師轉過身,與她平直對視:“我也是為了促進穩定。擬態的動物可以在不同的環境裡改變自身的形態,但它不會因為自己所處在雨林或者沙漠,就真的變成一片葉子,或者一抔沙。就像異常的人無法長久地偽裝在正常的社會規則之下。
“無論情理如何偏向,對錯如何區分,這都是難以避免的現實。他們希望可以恢複正常,所以我們提供了方法。”
屏幕內的方清晝麵色平靜。
屏幕外的方清晝神色猙獰。
季和的左臂從後方箍住她的肩膀,製止住她想要逃離的衝動。
空氣裡飄蕩的每一個字都形同尖利的針刺,生生從耳膜鑿進方清晝的腦子。要將她剖開、攪亂、毀滅。
屏幕中的人還在沉緩地敘述:“可是老師,正常兩個字,不才是最傷人的東西嗎?把無法適應的人一刀刀削得麵目全非,塞到一個既定的框架,讓他們跟周圍變得一樣,去社交,去工作,去微笑,去生活,這樣就叫正常嗎?”
梁老師觸動中顫聲道:“如果可以選,你認為,他們是願意做一個平凡而沒有知覺的普通人,還是去做一個徹底墮落的殺人犯?!”
方清晝放低了聲音,隱晦而殘忍地道:“我也曾經問過他,老師,他不同意。他寧願接受痛苦而真實的生活,即便在您眼裡,他的一生充斥著失敗跟可悲。”
梁老師鬆垮的眼皮隨他情緒輕微抽搐,猶如被刀鋒刺入血肉深處,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痛苦,半晌才喃喃道:“情感本來就是不理智的,清晝。”
台上眾人噤若寒蟬,場下不明真相的學生也受到氣氛感染,紛紛停下私語。
全場陷入一片死寂。
方清晝隔了一會兒,用並不怎麼具有攻擊性,但十分堅定的語氣道:“是的,規則是理智的,情感是不理智的。以規則為標準,又不斷因為情理而搖擺,隻會導致欲望朝著另一個方向扭曲膨脹。這個世界上多的是傲慢的敗犬,和祈求弱者跪地仰視的小可憐。”
梁先生嗓音粗啞,急促的語速中帶著暫時難以平複的波動:“科技的每一次發展,都是對常規的突破。不斷的事實證明,許多無法接受的觀念,不過是愚昧的思想!”
“或許我是一個古板的人。我不知道倫理的界線停在哪裡,是對人類有利的進步,超過哪裡,是對人類存在本身的褻瀆,所以我不想做裁決者。”方清晝說,“也許過個十幾年,或者幾十年,整個社會已經可以接受對大腦信息的刪除和修改,並且有了健全的規則、完善的技術、融洽的氛圍,那麼我也會支持。可是在當下,我並不認為它是一個適合這個時代的產物……”
方清晝一手拍上平板,顫抖著按下停止,然後堅持不住,在疼痛中滑下椅子,跪倒在地。
季和眼睜睜看著她在地上掙紮呻^吟,沒有上前拉一把,隻是冷漠地道:“方清晝,之前我問你,你是不是真的記得自己的身份,當時你的心率跳到了142。後來在我嘲諷你項目內容的時候,你的心率始終平穩在70左右。那些話熟悉嗎?你就像一台設置好了的問答程序,照本宣科一樣沒有感情地背誦。你的邏輯裡存在那麼多的漏洞,你的身體都已經給出了最直接的反饋,你一點也沒有察覺嗎?那你真的是完了。”
方清晝臉上滿是汗淚,蜷縮成一團,嘴裡混亂地囈語:“不對……錯誤——不可能——”
青年被她的表現嚇到了,屁股著火似地蹦起來,衝到門邊呼喊:“醫生!醫生快來!”
很快幾名醫護人員衝了進來。
方清晝此刻無比害怕彆人審視的目光,掙紮著將臉埋在手臂裡,大吼著道:“滾——滾開!”
周遭的嘈雜聲混在一塊兒,堪比爆炸時產生的轟鳴,可還是讓她聽見了兩人在說:
“她不會真的崩潰發瘋吧?”
“那應該去問三夭。我已經耗了那麼多人力陪她在這裡玩過家家,還想怎麼樣?”
方清晝眼皮沉重下闔,意識再一次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