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前……
藍朔樓掂著雙手,衝破雨幕,急急忙忙奔向帳外那間柴房改成的淨室。
他撞開柴房的木門,想都沒想,立馬就把雙手插進了一桶冰涼的石灰水裡。
他不停搓洗著雙手,指甲在皮膚上刮出血痕都渾然未覺,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蛆蟲,正透過皮肉往骨頭裡鑽。
從感通寺出來,他始終都在克製自己,直到眼前的水缸裡,倒映出自己扭曲的麵容——接著,他仿佛又看到了李四脖頸噴出的鮮血、人頭落地時的絕望眼神、還有斬首前那聲撕心裂肺的“藍哥救我!”
一幕幕,一場場,都在指間凝結成洗不淨的黑斑。
洪武二年冬,藍朔樓在滁州街頭撞見李四強搶糧鋪,青年將軍三拳砸斷對方肋骨,卻從李四懷中摸到半塊糠餅——那是他想帶回去給臥病老母的。
藍朔樓扔下錢袋轉身離去,結果三日後這潑皮竟跪到軍營外,嚷著要參軍。
“給口飯吃,命歸你!”他如是說。
洪武三年,兩人同守莒州,滿身血汙的李四舉起搶回的將旗,開心地炫耀:“藍哥你看,俺也能當英雄!”
他回想起李四瞎了眼的老娘,那老婦人枯槁的手曾拂過他嶄新的腕甲,笑著對他說:“伢子,四兒最聽你的話!”
此刻這句話,卻變成了揮之不去的陰影。
柴房外突然響起鐵甲摩擦聲,藍朔樓本能去抓佩刀,結果伸手卻摸了個空。
他看向空蕩蕩的腰側——方才淨手時,居然連刀丟在門外都沒察覺到。
柴扉大開,門外的雨簾中,二十餘名老兵堵在門廊下。領頭的大胡子從泥水裡拾起藍朔樓的佩刀,晃了晃,挑釁道:“百戶大人好急性啊。”
人群哄笑,藍朔樓的拳頭捏得咯吱響。
他認得這些人。
瘸腿的趙伍,洪武六年曾替他擋過流矢;獨眼的王老七,漠北突圍時曾與他同食過死馬;為首的大胡子牛大山,在鄱陽湖水戰時曾把他從沉船裡拽出來……
這些和他生死與共的部下兄弟,此刻卻在雨下披掛整齊,腰挎長刀,顯然是有備而來。
“你們聚過來乾什麼?”藍朔樓看著眼前幾個人,厲聲喝道:“王老七!你不應該駐守觀廬營嗎!馮三四,今天該你當值哨衛吧!還有你湯二毛!軍械庫清點完了嗎!”
藍朔樓話音落下,人群開始騷動,有的人已經迫於藍朔樓的官威,往後退卻了。
牛大山一見,立馬頂上一步,他大聲嗬斥道:“兄弟們!這廝早不是征戰漠北的狼崽子了!你們怕他做甚!”
“牛二楞子!”藍朔樓逼上一步,怒視著牛大山:“你失心瘋了!敢這樣跟上司講話!”
“你才失心瘋了!”牛大山此刻不甘示弱,他反而迎著藍朔樓上去,大聲說:“李四跟著咱們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你就由著那妖道砍他腦袋?”
說罷,他聲音低了下去,語調中滿是悲戚:“當年三十人夜襲元軍大營,可就隻回來咱們四個啊……”
“李四違了法令,壞了軍容,況且當時又有監軍在場!”藍朔樓說道:“如不忍痛殺他,怎正軍威!怎平民憤!怎安人心!”
牛大山一時啞然,就在這時,他的身後響起高呼:“我們不是來逼大人的!我們來求百戶大人!誅殺妖道!”
“求百戶大人誅殺妖道!”
“好啊……”聽著一浪高過一浪的呼喊,藍朔樓算是明白了,他冷笑著說:“你們這是來犯上的,是不是!”
“當初大人為了那妖道,隻身迎戰袁大人,不也是犯上!”牛大山額角青筋暴起:“現在全軍上下已有流言!說這場瘟疫,就是那妖道散布的!”
“放屁!”藍朔樓勃然大怒:“一群短視匹夫!你們還嫌不夠亂是不是!”
話到此處,牛大山自知已經談不下去了,他看了眼藍朔樓空無一物的腰間,又看了看自己腰間新磨的利刃。
他吞了口口水,五指暗暗攀上刀柄,他緊緊注視著眼前的藍朔樓,輕輕說道:“大人,得罪……”
一束寒光猛地從他腰間躍起,緊接著就是一聲極其清脆的裂響!
那把長刀打著旋兒飛了出去,噗的一聲插進了滿地黃泥之中。
牛大山一個踉蹌,仰麵摔倒進泥水裡,他捂著鼻子大聲嚎叫,大股鮮血順著他的指縫淌得滿臉,滴滴答答彙進身下的泥濘。
跟在後麵的眾人一時大驚失色,他們看到,就在牛大山拔刀而起的瞬間,藍朔樓就搶先以迅雷之勢欺身而來,隻揮出一拳,就將牛大山的鼻梁砸進了臉裡!
看著呆若木雞的部下們,藍朔樓大吼一聲:“還不快滾!”
眾人齊齊一個激靈,他們趕忙架起鼻梁斷裂的牛大山,慌不擇路地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