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感覺到小鄭和已經在自己懷裡睡熟,孩子蜷縮的脊背正隨著呼吸微弱起伏。
吳桐強打精神,抬手揉了揉相互打架的眼皮。
他側目看去,結果發現周圍這十二騎夜不收疾行一夜過後,絲毫不見倦色,仿佛鐵人一般。
“真是人如其名。”吳桐暗自腹誹。
當第一縷天光照徹雲層時,馬蹄鐵叩擊岩石的脆響轉為沉悶的震顫。
吳桐猛地抬頭。
眼前景象如排闥送青,十裡外的河穀平原上,玄色旌旗連天蔽日。
鐵甲洪流沿著九曲河鋪展開來,營寨層疊如巨獸鱗片,晨霧中傳來金柝與馬嘶的混響,每隔百步便有望樓拔地而起,弩車絞盤轉動的吱呀聲驚飛了滿山寒鴉。
營地中可見大隊騎兵如黑色洪流般往來穿梭,震起隆隆蹄響,動地而來!
“傅字帥旗!”吳桐雙眼圓瞪,困意頓時被拋到九霄雲外:“這是傅友德的大軍!”
他麵露震驚地望著遠處那巨大營盤,這方大營扯地連天,一眼不見邊際,猶如一片翻湧的汪洋大海。
當初自己剛進藍玉軍營的時候,不止一次暗暗感慨過大明的軍容盛大,然而此時此刻,和傅友德的大軍相比,藍玉的軍隊小了三倍不止!
夜不收首領突然勒馬,十二騎齊刷刷停在山道上。
這一下把小鄭和晃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就見下方驟然亮起百餘支火把,大隊披甲騎兵踏著滿地泥濘,呼吸間就把眾人合圍在了中間。
“手令!”
喝令聲刺破雨幕,夜不收首領掀開袍甲,從腰間的岫岩玉腰牌旁,拽出一枚銅魚符,揮手給那名發問的軍官扔了過去。
遊騎校尉接住之後,對著火光反複查驗,足足半刻鐘後,鐵閘般的軍陣才裂開一道縫隙。
馬隊穿行在營壘間,吳桐的瞳孔隨著所見景象不斷收縮。
他看到,幾個赤膊力士正將合抱粗的鬆木夯入地底,搭建中的砲車骨架高過三丈;
他還看到,渾身覆甲的大隊具裝騎兵在河灘來回衝刺,馬槊撕開烈風發出震耳尖嘯;
最駭人的是,沿著河岸排開了五十座鐵匠窯爐,紅亮亮的鐵水正澆進泥範,劈裡啪啦炸出朵朵鐵花,騰起的青煙簡直能把半邊天空染成鉛灰色。
“下馬!”
暴喝聲響起,吳桐被一把從馬背上拽下來,踉蹌著栽進泥地裡。
他抱著小鄭和,剛支穩身子,就看見三丈外的中軍大帳轟然掀開簾幕。
“哎呀呀,你等怎能如此粗魯!這可是咱的貴客啊!”
夾雜鳳陽口音的官話仿佛裹著蜜糖,每句話的尾音處總要打個轉兒,緊接著,便是一陣洋洋溢耳的大笑。
來人生得一副彌陀體態,體型胖碩如伏虎,麵若滿月泛油光。
他那八尺身軀裹在金燦燦的鎏金鎖子甲裡,獅蠻帶被他圓滾滾的肚皮撐得老高,瞧那模樣,活像個裝多了糯米的甜粽子。
他的大臉好似發麵饅頭,頂在暗紋綢緞的滾邊領子上,雙頰肉垂顫巍巍的,宛若掛著兩坨剛出鍋的糖糕。
而在他的五官中,最不相稱的是他那一雙細眼,他的眼細且長,這也就導致他看上去渾然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樣。
吳桐發現,在他左眉骨上,有道寸許舊疤,笑時疤紋堆疊如菊。
可恰恰是這不顯眼的疤痕,倒讓這頗顯富態的麵相平添了三分煞氣。
他走近前來,一手拍著夜不收首領的狼頭肩吞甲,一手捧著大肚子,笑著說道:“將士們辛苦,本帥特意備了三車臘獐子肉,一會帶回去給營裡兄弟分著吃!”
“謝帥爺。”夜不收首領合手躬身。
帥爺?難不成他是……
這時,他慢慢轉過胖大身子,來到吳桐跟前。
低頭左右端詳了一會後,他微笑著開口問道:“那想必,您就是永昌侯口中的那位神醫嘍?”
“不敢當!”吳桐趕忙施禮:“小道見過傅帥!”
不想,來人在聽到這聲稱呼後,先是一愣,接著便放聲大笑起來,直把自己笑得見牙不見眼。
他這一笑也把吳桐笑懵了,他和小鄭和麵麵相覷對視了一眼,都不知他在大笑些什麼。
那人好不容易止住笑聲,他雙手攙過吳桐,和藹地說:“吳道長誤會,我不是傅帥。”
“那請問您是……”
聽到這話,這位體態豐腴的將軍側過了頭,在那雙微眯的細眼裡,乍現幾分狡黠精光。
不知怎的,吳桐猛然感覺一股寒意攀上後背——因為和眼前這人四目相對之際,一個詞倏忽間浮現在腦海裡:
【笑虎】
這人緩緩開口,當聽到他的名字時,吳桐腿肚子登時一陣酸軟!
“我乃當今聖上義子,榮祿大夫,西平侯——沐英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