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王太醫急匆匆趕回太醫院時,月亮已經掛在海棠樹梢。
禦道街上馬蹄鏗鏘,王太醫的車輦急停在太醫院門口,揚起一片飛塵。
“師尊!師尊慢點!”
顧不上藥女的攙扶,王太醫麵色焦急,三步並兩步從車上跳下。
他轉過身去,對隨行而來的直殿監大太監王德成深鞠一躬:“請公公稍等片刻,老臣去收拾些必備藥材,去去便回。”
“王太醫但去不妨。”王德成揮了揮手,臉上露出一絲陰惻惻的笑容。
王太醫拾階而上,大步走進太醫院大門,但還沒等走進正堂,他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
眼前的太醫院正堂燈火通明,王景仁的皂靴剛跨過門檻,就嗅到了熟悉的沉檀香味。
這種產自琉球的貢品,放眼整個應天城,怕是隻有韓國公用得起了。
“介庵兄,安慶公主府一散,彆來無恙啊。”
蒼老的聲音傳來,【如臨淵嶽】的匾額下,隻見韓國公李善長從藥櫃後的陰影裡,緩步轉出。
今晚李善長一改往日的樸素裝扮,特意穿上了一件赤紅的蟒紋大袍,四爪金蟒在他微微佝僂的身軀上盤桓縱橫,將這個風燭殘年的老者裝點得恍如一條殘鱗斷角的老龍。
他渾濁的老眼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直視著眼前同樣蒼顏白發的王景仁。
“韓國公消息真是靈通。”王景仁麵色冷峻,他迎著李善長,徑直走向藥櫃,鬆枝般的手穩穩拉開抽屜:“隻是老朽趕著配續骨膏,怕是無暇招待國公,還請國公恕罪。”
“介庵兄,你我都這般歲數了。”李善長撫著花白的胡須,慢步走上前來:“何必如此費心勞神呢?”
王景仁聽出了李善長口吻裡隱含的危險,他停下手上的動作,猶如落雪鬆柏般聳立身姿,傲然俯視著眼前這個身形蜷曲的老相國。
“國公今夜來此,所為何事?”
“為了提一樁往事。”
說話間,李善長從袖中摸出一個小鐵片,叮啷一聲擲在桌上。
當看清這件物什時,王景仁的瞳孔驀然放大一瞬——這分明在是雲南時,那截由吳桐從藍玉肩上取出來的斷箭!
彼時吳桐還未發跡,臨近問斬時,他在中軍大帳中嘶喊著要為永昌侯解除頑疾。
回想起來,自己當時隻覺得他這番垂死掙紮十分可笑,全然沒把這個衣衫襤褸的小道士放在眼裡。
然而如今在這太醫院大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也算懂了吳桐那時的絕望。
李善長輕輕擺弄著那枚凶器,慢悠悠道:“當年永昌侯身上的這枚斷箭,若是徹底清創本可痊愈,偏是介庵兄你留了半寸在筋肉間……”
“這麼多年來,這枚拔不出來的斷箭,一直都是你的免死鐵券。”
大堂陡然死寂,冷冽的夜風拂過,吹得庭外海棠沙沙作響。
王景仁抓起三錢犀角包進桑皮紙,褶皺遍布的手背青筋暴起:“國公今日是來問罪的?”
“豈會。”李善長重新顯露出和煦笑容,輕輕拍了拍王景仁的肩膀。
隨著他的動作,大堂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直殿監大太監王德成從車輦上下來,穿過庭院走進太醫院大堂。
老太監用寬胖的身子堵住了大門,癩皮狗似的皺臉上綻放出森森冷笑。
“王院判配藥,怎花了這麼久?”王德成咧著嘴笑道,長袍玉帶在月光下泛著鐵灰的光澤。
這個往日卑躬屈膝的老太監,此刻居然挺直了彎曲十五年的腰板。
“你們是……一夥的!”王太醫眼神裡閃過震驚:“是你通風報信!將宮廷內幕泄露給他們這群淮西黨!”
“介庵兄話彆說這麼難聽。”李善長接過話來:“這天下本來就是淮西人打下的,如今讓淮西人執掌江山,也不過分吧!”
“你們這是悖逆!”王太醫厲聲大喝。
李善長老臉上陡然扭曲出猙獰的神色,他抬起頭,低沉說道:“胡惟庸乃出自本相門下,這場大案的風波至今未平,現在朝堂上下人人自危,這場浩劫……總得有個頭啊!”
王德成走上前來,諂笑著勸道:“國公爺不過是想讓太孫殿下……安分些罷了。”
聽到這裡,王景仁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