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櫻推開門讓他進來:“你做的文章呢?拿出來我看看。”
陳錦時從旺兒提著的書箱裡取出來,遞給她。
她伸手接過,走到桌邊坐下,他跟過去,拿過她的杯子開始倒茶喝。
又是牛飲而儘。
沈櫻學習漢字用了些時日,如今也隻是堪堪會認而已,陳錦時寫的文章她也看不來好壞,隻是他這麼想讓她看,她便看一看。
陳錦時喝了她幾杯茶,就開始不動聲色地四處打量她的房間。
她的床被隱在屏風後麵,滿室都是她的氣味。
她是個極有精氣的女人,坐在那兒,氣質沉靜,卻無人能忽視她的存在。
就像這間屋子,熏滿了她的氣味。
這種氣味不能單一的形容,也不能說像什麼,但代表著她,也代表著陳錦時的少年時期。
無論再過多少年,隻要聞到這氣味,他都會瞬間回到十一二歲時,在她臂彎裡睡覺的日日夜夜。
打量了一圈,他的目光落在她剛剛做的那件坎肩上。
的確是那老頭子才會喜歡的花色。
他心裡慢慢泛起酸澀,伸手拿起那件坎肩,她的針線活兒不算做得好的,但做得極用心,針腳細密,穿在身上時總是帶著溫度。
他心底生出一股衝動,他不能讓她這樣對待他,就算“他長大了”,難道就能接受她的忽視了嗎?
他終生也不要放棄得到她的愛。
“阿姆,我也想要一件。”
起初是祈求的口吻,楚楚可憐的模樣。
在得到她的拒絕後,他決定暫時罷休。
他從她房間裡出來,回到自己房中,終於拿出那隻被自己藏在箱底的,壞掉的文具套子。
旺兒問他:“二少爺,這個都壞了,還拿它做什麼?”
“你去拿針線來,我要把它修好。”
旺兒瞠目結舌:“你……你你,隨便你吧,我這就去拿針線來。”
陳錦時就是個笨手笨腳的蠢男人,哪裡會做針線。
不出意外,半夜旺兒在外間聽見房裡傳來暴躁發狂的捶床聲。
“蠢物!蠢物!蠢物!”
他與這蠢物糾纏了整整一個月。
他洗淨了它身上的汙漬,終於把它重新帶在身上。
他故意到沈櫻跟前晃悠。
沈櫻給陳濟川的坎肩做好了,陳濟川很喜歡,每天都穿在身上,陳錦時看得牙癢癢。
相比起來,這個坎肩做工精致,沈櫻在針線上有很大精進。
陳錦時身上的筆囊嘛……稍顯粗劣,主要是因為他自己加工的原因。
沈櫻乍一看見他書箱裡裝著的文具套,稍微愣了一下,終是沒說出什麼話來。
陳錦時就等著她問些什麼呢,她越沉默,他越心急,偏她絕口不提。
旺兒早就與她說了,說陳錦時那麼一個人,天天半夜縮在被窩裡做針線,一會兒發狂一會兒嗤笑的。
一會兒是:“該死!怎麼又縫錯了。”
一會兒是:“哼,就知道難不倒本少爺。”
她心裡自然是動容的,她心很軟,但麵上不露分毫。
“陳錦時,彆在我跟前晃,我要去櫃上了,你該乾嘛乾嘛去。”
走的時候,她唇角含著笑,可惜他並沒看見,望著她冷冰冰的背影又生起了悶氣。
他能懂得珍惜她做給他的東西,她已經十分感慨了。
彆看陳錦時平時最惹人心煩,這樣的人往往是最重情重義的。
表麵上,她待陳錦行更溫柔,陳錦行也待她始終恭謹尊敬,但兩人都隻居於世俗的分寸,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
她對陳錦時,到底是超出了責任的範疇,付出了真心的關愛。
“沈櫻!”
陳錦時生氣了,忍不住拔高了聲音。
沈櫻腳步未停,提裙上了馬車,陳錦時在後頭氣急敗壞。
到了藥鋪,沈櫻在櫃上陳列了陳錦時一直在吃的“定喘散”,此藥功效明顯,見效快,是她在陳錦時身上一次一次調試出來的。
白掌櫃問她要如何給此藥定價,她沉思一會兒,想著患有喘症的小兒一般都是天生,大多無辜,此症又凶險,便說了個低價,剛好覆蓋藥材錢而已。
白掌櫃不舍得她的心血和醫術這樣賤價出賣,便勸她:“沈姑娘心善,但咱們鋪子新開張,定價太低怕也叫人輕易不敢買,沒的輕賤了咱們蒙藥的招牌。”
沈櫻便道:“我再製一款丸藥,藥效相同,更易吞服,定價高些給富貴人家便是。不差錢的自會買貴的,我要的是尋常人家也吃得起。”
除了此藥外,櫃上還擺著清熱解暑、消腫解乏的丸藥,又請了兩位醫師坐診,以便有人拿不準要吃什麼藥的情況,“都蘭蒙藥”也算像模像樣的經營起來了。
定喘散定價低,陳貨以後被冷落了許久。沈櫻又打定主意生意上的事情不沾陳家的名頭,也因此連“陳家二少爺的喘症就是她的定喘散治好的”這樣的話也沒往外說。
後來有幾家實在沒法子的窮人家過來買了這藥,隻抱著試試的心思,竟真見了效,定喘散才在小範圍內有了些名聲。
她也不著急,比起一舉成名,她更希望穩紮穩打。
陳錦時每日下學回家都會經過她的藥鋪。
他不常進來,尤其是今天,他還生著她的氣。
雖說把文具套子弄壞一開始是他的錯,但他知錯就改,就是好孩子。
難道不值得她哪怕誇一句嗎?
想到這兒,他沒進去找她,往門後頭躲了,偷偷往裡看。
沈櫻在整理貨架上的藥品,金陵潮濕悶熱,藥物和食物都容易餿敗,她蹙眉檢查,稍覺不對便果斷丟掉。做藥行,口碑最是要緊。
陳錦時看她蹙著眉頭,眉眼清婉,一會兒一聲輕歎,隨即果斷一丟。
他偷偷看了她好久,斜眼瞥著她,心底不住地叨叨。
“敗家娘們兒,丟丟丟,就知道丟丟丟。”
沈櫻丟完一包發潮的草藥,又轉身去搬牆角的藥缸,裡頭堆著前些日子新收回來的陳皮,打算趁著日頭好拿出去曬曬。
她袖口挽起一截,額角沁出了細密的汗。
陳錦時嘴裡仍沒閒著:“笨手笨腳,那缸子沉得很,就不知道叫個夥計來?看等會兒把你摔一下就知道了!”
可惜沈櫻不會如他的意,她力氣很大,穩穩地托起藥缸,又穩穩地落下,連聲“哎喲”的聲音都沒有。
陳錦時恨恨往門框上抵了抵額頭。
直到白掌櫃從外麵進來瞧見他:
“二少爺,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沈櫻忽然抬頭,目光往他身上掃來,陳錦時被嚇了一跳,慌忙縮了下頭。
“陳錦時,你來了就進來。”
她的聲音清清淡淡的,見了他的神情也是清清淡淡的。
她指了指裡間:“去那兒坐著,有點心給你吃。”
全程也沒正視他一眼,陳錦時目光卻隨著她動,她老是走來走去的,總在忙,手上總有做不完的事情。
他倚著門框:“我不愛吃點心。”
沈櫻總算瞥他一眼:“牛舌餅,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的那家,不愛了嗎?”
他揣著手道:“是你專門給我買的嗎?”
沈櫻沒答話。
他湊上去:“是你專門給我買的我就吃。”
沈櫻回他:“愛吃不吃。”轉身繼續忙活。
陳錦時往她的椅子上坐了,又拿起她的茶杯,給自己灌了兩杯。
“沈……阿姆,你什麼時候忙完?”
他險些忘了這裡還有其他人在。
沈櫻回他:“你想回就先回去,不用在這兒等。”
又是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他沒好氣地從書箱裡掏出功課來,往她的配藥桌上擺了。
白掌櫃見沈姑娘沒有要阻止的意思,也沒管他。
便朝沈櫻打趣兩句:“沈姑娘,這半大的小子最難管教了,對吧,我家也有一個,跟個皮猴兒似的。”
陳錦時把筆杆子往桌上一砸:“白景堂,你給老子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