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會兒,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皇後或許壓根沒想著要見她。
就像在侯府時一樣。
從前青簪是分在老夫人院子裡伺候的,那時的皇後便是府上的大小姐,每次到老夫人這兒來,都變著法子給青簪找差事做,譬如同樣一份糕點要做上五六遍,口味甜了淡了、口感鬆了硬了,便都要重新來過。
老夫人對此從無製止,起初青簪也生出過怨懟,直到後來有一次聽見老夫人同身邊的嬤嬤講:“蘭貞這孩子嬌縱慣了,從小要風得風。這時候我若是回護,她就越會覺得失了麵子。明著不能欺負,背地裡難道沒有法子?這點子無傷大雅的小事,倒不如就隨她去了。”
青簪這才知道老夫人的用心慈仁。
她不過一介奴婢,能讓老夫人這般對她存有幾分顧惜,大約就應當知足。
可究竟為什麼……
不及想通皇後從一開始就如此強烈的敵意究竟何來,青簪眼中忽晃過一角柘黃色的長衫。
遠遠的,出現在眼角的餘光裡。
若非這顏色太紮眼,她不會這樣警敏地捕捉到。
柘木千年,木色如日火通明,素有“黃金木”之美稱。能衣柘黃者,天底下唯一人而已。
而這人,昨夜她才見過。
青簪幾乎以為是自己困狠了、眼睛都胡花了,帝王出行,怎會沒有監侍在前通報,禦駕親臨,又怎麼會無人唱禮、無人參拜?
可她不敢多看,哪怕隻十中存一的可能,真的是聖駕,就足夠駭人心膽了。
就在昨夜,她才欺君罔上地告訴皇帝她是在太後宮裡伺候的,現在又怎麼能教皇帝在鳳藻宮看到自己?
妃子們的隨口調笑不會要她的命,欺君之罪卻是真的要殺頭的。
宮裝玲瓏起伏的前襟已然近乎貼靠住牆,鼻尖的一抹瑩雪也幾乎快蹭上牆灰,青簪渾身緊繃。
她從無一刻如此刻那般希望自己當真是一隻螻蟻,至少可以仗著自身的微小安全藏身,不至防無可防地曝露於人前。
那身柘黃色越來越近。
然而,年輕的帝王踏過鳳藻宮前的敞坪,從容穩步地邁上台墀,似乎並未看見一側廊廡上遙立的身影,隻是自中間的主徑道目不斜視地進裡去了。
和青簪奔波了一夜的虛慘不同,今日皇帝袞龍袍服、焜煌奪眼,遠比昨夜更氣宇威摧,與她愈發判若雲泥。夜雨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一分狼狽,以至於昨夜的相處都變得荒唐不真實起來。
也許是她多想了,皇帝很快就會忘記她?青簪輕輕呼出口氣。
蕭放一麵走,一麵抬手,止住欲行叩拜大禮的一眾宮人,聲音平和,又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涼薄:“皇後現在何處?”
外間伺候的人裡最得臉的大太監馮必忙上前給皇帝引路。
內間,皇後亦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個迎接夫君歸家的新婦一樣,急著起身上前,滿頭的簪珥都失去了穩靜的風儀,比平日裡多了些許顛搖。
臨近了,皇後又停下來,麵帶著青澀的笑意,嬌嗔道:“陛下怎麼也不讓人通報一聲,臣妾都沒有準備。”
蕭放似有還無地一聲輕笑:“朕也想見見皇後私底下是什麼樣子。”
皇後竟有幾分被這話撩撥到一般紅了臉。在做一個沉穩得體的國母之前,她也是個女子,也會有她的春閨綺夢,也想要與夫婿親近。
此時受到鼓舞,就依依含情挽了上去:“那臣妾如今的樣子是否能教陛下滿意?”
皇帝卻已邁開一步,讓她的手落了空。“昨日未能與皇後共膳,今日晌午補上,不算太晚?”
皇帝說這話時,宮人也勤敏地布置好了兩處矮榻食床,供帝後分席而坐,同進午膳。
他遙據尊位,冷眼投望過來,便又顯得疏離之至,殊不可親。
皇後本欲再含羞帶趣地答對上一句:“陛下若來,何時都不晚。”可見皇帝這般容態,便把那些親近之詞吞咽回了肚子裡,變得無措起來:“可臣妾還沒來得及讓人準備膳食……”
鳳藻宮的一日三餐都是小廚房準備的,並不走內膳房,今日隻如常備了皇後一人的午膳,雖說份例足夠,兩人食用也綽綽有餘,可用來招待帝王就不免局促了。
皇後這話卻教一旁的徐得鹿聽的直皺眉頭,皇後娘娘您要是這麼說,豈不是等同在嫌怪陛下也不打聲招呼就不請自來?
何況陛下他既然都不請自來了,吃什麼那還重要嗎!
皇帝倒沒多計較,淡淡道:“家常菜即可。”
皇帝二十四歲登基親政,一年時間,不僅延承了先帝在世時未竟的變法和新政,甚至刀斧更利,直剜國朝腐肉,指向十三家舊姓氏族的痛處,手掌翻覆之間,殺猴祭天的事一點沒少做。
說白了,皇後其實有些怕他。
她自個兒也有些懷疑言辭是不是不妥,忐忑地去探究皇帝臉上的神色,可皇帝麵容隻是一慣的沉冷,看不出情緒。
趁著傳膳,皇後沒忘記悄聲讓宮人把青簪遣回後頭:“彆讓她丟人現眼丟到聖駕麵前去了。”
宮人領命。
一直到飯菜端上來,帝後都再沒幾句交談。
用過膳,皇帝便要走,皇後忙追上去牽住他的袖子,卻隻敢小心翼翼問:“那,陛下晚上還來嗎?”
不是說要彌補昨夜?
蕭放聽懂了她的意思,略略回眸,意味不明地笑了聲:“朕今晚有事。”
皇後心裡不由兩味攙半。
雖而陛下今晚不會來了,可他說有事,那麼大概是當真有要緊事,至少不是要去陪彆的妃子,那些新秀都還沒承過寵呢。
皇後忍著失落道:“臣妾知道了。”
“不必送了。”皇帝冷硬下令。
皇後終於撒開手,聽話地限步於內殿的門前,做起了一尊望夫石,一直到看不見人,她才又生起了悶氣。
眼見皇帝走了,錦玉急忙同皇後彙報:“娘娘,宮人說,方才青簪在回去的路上昏過去了。”
“暈就暈了,慌慌張張做什麼。”皇後撇下唇角,“就這麼一會兒都站不住,當真嬌貴的緊。阿爹阿娘還指望她來延承段家血脈……也就是她命好,昨天晚上竟沒被禁衛帶走!”
比起她昏不昏的,皇後更關心:“陛下沒看見她罷?”
這小蹄子沒彆的本事,就是生的委實太好,阿爹阿娘又非要把人塞進她的鳳藻宮,害得她隻能成天提心吊膽防著。
不過,一個無權無勢的宮女,她怎麼都防得住就是了。
錦玉其實也不完全確定,但見皇後今時情緒不佳,便隻往好聽了說:“奴婢估摸著,應當是不曾看見,好在娘娘反應及時。”
“那便好。”皇後麵上閃過一抹陰戾,她就是小心眼,就是容不得一個外室的女兒借著她來上位!
此時,聖駕將要離去,鳳藻宮跪送的宮人們,齊刷刷地從內殿跪到了外殿。
昨天皇帝為了明昭儀放了皇後的鴿子,牽累得宮人們在皇後麵前都要更夾緊尾巴做人,這會兒他們無不陰翳頓掃,如今伏地的姿態有多卑低,稍後在其他宮的人麵前的腰板就可以有多硬挺。
可皇帝自泱泱眾人中間闊步而過,始終目不旁視,不會將一人看入眼中。
唯獨在縱穿過廊廡,將要走上廣麗氣派的殿庭的時候,他忽向側後方輕掠去一眼。
很快,又淡然地收回目光。
徐得鹿敏銳覺察到這一動作,循著望看過去,隻看到了空空如也的、髹朱繪藻的長廊。
陛下是在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