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眉頭一皺,麵有難色。
也不知是不敢,還是不忍提起。但麵對著禦前大監,到底據實以告道:“這宮女撞倒了皇後娘娘的玉石料子,上頭摔出來老大一條裂縫。娘娘氣得不輕,讓塞住嘴,打了八十下板子。這不,下半身都打廢了,奴才們正要將人送到掖庭去呢……”
一聽八十大板,徐得鹿心驚肉跳:“還有氣沒?”
“活是還活著,就是……”
其中一個抬著擔架的便掀開白布給徐得鹿看。
活是活著,但人算是殘了,自然也不能在鳳藻宮繼續當差了,娘娘讓他們趕緊處理掉。
不過此事其實也不能完全怪到這宮女頭上,聽說是下意識去躲娘娘砸過去的杯子,這才……
僅看了一眼,徐得鹿就撇過了頭:“誒呦,蓋上蓋上。”
這血肉模糊的,可彆衝撞了聖駕!
這念頭一起,他下意識去看皇帝有沒有看見,就見無燈的幽徑上,那襲氣度天挺的錦衣正舉步相近。
而皇帝身後的亭子裡,此時倒像是空空蕩蕩的沒有人在。
也不知是不是天全黑了看不大清的緣故。
皇帝沒有靠得過近,立定在一丈開外。
那幾個宦人抬了抬燈籠,照向暗徑一瞧,就駭見一身龍袍。無不齊齊惶恐跪叩:“奴才叩見陛下!”
他們貼身向地,恐慌萬狀。燈籠都摔在了地上,晃蕩著一陣失去把控的光亮。
蕭放望了眼那氣息微弱的宮人,微微垂目:“何至於此?”
正要擺手令眾人退去,值此之時,卻忽有所感。
他回頭看去。
此刻落在地上的燈籠似也懂趨權附勢,正巧把亭子的方向略微打亮。
而亭柱後頭,一握方才還極力躲掩的纖弱宮腰,緩緩斜傾了出來。
蕭放眯眸所見,便是女子不忍地一手捂麵,隻如兔死狐悲一般,淒愴哀憫地久望著那擔架所在處。
忽而,兩人輕一對目,淵寂的湖心因風起浪。
皇帝從不知自己的眼力竟這樣好,隔得如此之遠,還可以將她的一情一態儘收眼底。乃至,看清了一顆盈睫的、飽圓而通瑩的珠淚,看見它不堪承留,幾欲淌麵而下,又被人生生忍了回去。
喉頭一緊。
亭中女子很快彆過臉,再次把自己藏了起來。
現在倒是知道怕了。
不知是否因此,皇帝改了主意。
跪地的太監們便聽見一道漠然而淩厲的垂示:“尋個人給她妥善醫治。再回去告訴皇後,夏至祭祀在即,宮中不宜再苛刑見血,讓她今後務必,”
“審慎從事。”
幾個太監忙唯唯諾諾應命,抬著那血人閃身走了。
皇帝沒再管仍躲在亭柱後的女子,信步行離。
徐得鹿知道皇帝此舉更多是在給青簪姑娘出氣的意思,心裡也有些拿捏不準了。問人道:“這青簪姑娘……陛下預備怎麼是好?要不,奴才去勸勸?”
如今人是找著了,兩人卻是不歡而散。
皇帝冷冷投去一眼:“你覺得朕很缺女人?”
徐得鹿立刻了然,忙道:“您當然不缺。”
蕭放:“那,急什麼。”
鳳藻宮中。
皇後今夜接連遭受打擊,心情本已跌沉在穀底,看書看不進,食也全無滋味。
起先是皇帝沒有留寢便走了,對她還似乎有所告誡,再是楊氏得到了主辦端午小宴的資格,這事甚至是越過她敲定的,然後,她的玉料還被那等不長眼的東西給毀了!
“娘娘,”錦玉見她心煩,正想說些什麼,便聽太監入殿來稟告,說是在把人送往掖庭的路上遇到了聖駕。
“然後呢,陛下說了什麼?”
皇後雖略有疑怪,不知皇帝為何沒回太極殿,反倒在鳳藻宮附近逗留,但還沒太當回事。
“陛下說……”
太監提了一口氣,一字不差地把話報了上去,隻不敢模仿皇帝那嚴凜如霜的語氣。
饒是如此,皇後卻已臉色驚變,陛下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不宜見血,什麼叫審慎從事!難道是她再罰人,他就不打算帶她去祭祀了?
帝王祭祀,她這個皇後不同去,卻要誰同去!
何況她身為國母,竟連處罰一個犯事宮人的資格都沒有嗎?
皇後隻覺氣都喘上不來了。
這事若傳出去,宮裡豈不人人看她笑話……
她鐵青著臉把人趕了出去,扶了扶鳳冠,落下的手抓著身邊的婢女的一臂問:“錦玉,你說陛下到底是何意?”
錦玉小心斟酌道:“或許,或許就是祭祀之前的確不宜見血呢,陛下隻是好心提醒您稍注意些。萬一教太後曉得了,豈不是又拿住了您的話柄。”
皇後略穩心神,又遲疑著蹙眉:“當真如此?”
錦玉放輕聲音:“咱們近日小心收斂著些便是了,您是陛下的原配,是陛下的妻子,罰個宮人有什麼大不了的呢,您彆多想。”
是啊,不就是個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微末宮人,犯得著小題大做麼?
皇後恢複了幾分神氣,“說的不錯,下去吧。”
*
青簪眼前仿佛還是那隻從擔架上無力蕩垂下的手臂。就在看見的那一瞬,她不可自製地想起了那個額頭紅腫著、仍神采奕奕與她分享宮中逸聞的小宮人浮翠。
未必就是浮翠。
但她還是鬼使神差、不甚忖度地,對回眸的帝王揚起了楚楚可憐的麵容。
也不知是在為這宮人,還是十幾年來的、連同今夜的她自己傷心。
從前也曾有不平,為何自己是奴。
但在帝王麵前,不論自小作威作福的段大小姐,還是母儀天下、風光無限的皇後,同樣隻如無能反抗的刀口螻蟻,聽訓、受製於人,與奴婢無有不同。
青簪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如今,已不是身在侯府的歲月了。
緊緊憑貼在柱子上指尖微顫,她努力清醒過來,回到了下房。
雖然宮中不再是段家一家之姓一手遮天,權力也不會再天然地與皇後同一立場,但帝王的庇佑,同樣需要她付償不起的代價。
能遮風擋雨的,也能讓人不見天日。
而以皇後之尊尚且如此,若她當真依從於他,等他對她心思冷卻,她又能好到哪裡?
所以隻有一瞬,青簪隻有那一瞬的動搖。
這個時辰,屋子裡竟然沒有其餘人在,隻有她床位前的木桌上,放著一瓶上好的金瘡藥。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吩咐。
青簪坐到床邊,挽起宮裝下的褲腿查看傷勢,一邊也不免疑怪,同室居住的兩人是負責掃灑的雜役宮人,總是最早出晚歸的,這會兒或許還沒回來,但瑣鶯今日應不輪到在庫房值夜,卻是去了哪裡?
她沒動那瓶金瘡藥,轉而取出自己備著的另一瓶藥油,才剛揉開,手還沒落上去,房門卻開了。
見到她在屋裡,瑣鶯快步走進來:“青簪姐姐,你回來了。方才就聽說你挨了罰,可有傷著,要不要緊?”
青簪搖了搖頭,目光卻看在她泥跡斑駁的鞋幫上。
“老實交代,你這是去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