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邊的漣漪散了又聚,林英的指尖還凝著井水的涼意。
那寒絲順著指節往上爬,像有細小的蛇在皮膚下遊走,冷得幾乎發麻。
她聽見身後傳來皮靴踩雪的咯吱聲,節奏沉穩、步步逼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周衛國帶著民兵來了,那聲音像是從凍土裡鑿出來的,乾脆而壓迫。
“封井!”周衛國的嗓音像凍硬的麻繩,粗糲中帶著裂口,“三步內不許站人,輪班守著,誰靠近就抓去公社關禁閉!”他袖中羅盤的銅針撞得哢嗒響,如同地底有什麼東西正焦躁地叩擊鐵殼。
目光掃過井邊的人群時,落在林英身上的那截最利,像刀鋒壓住咽喉,“林隊長,這妖井的事,你最好彆再摻和。”
林英轉身,雪光映得她眉峰冷硬如石雕,睫毛上結了一層薄霜,呼出的氣息在空中凝成白霧。
“周乾事說妖井就妖井?”她聲音不高,卻穿透風雪,“可這井裡的水,救了李有田孫子的命。”她特意加重“救”字,舌尖吐出的熱氣瞬間被風吹散,卻看見周衛國喉結狠狠滾了滾,那孩子的痢疾,本是他用來坐實“妖米傷身”的把柄,偏生被這米治好了,連大夫都搖頭稱奇。
“歪門邪道!”周衛國甩下這句話,揮手讓民兵搬來原木橫在井前。
木頭拖過雪地,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像鈍鋸割骨。
幾個年輕後生舉著紅纓槍站成排,槍尖挑著的雪片簌簌往下落,砸在肩頭涼得一顫。
林英沒接話,隻朝糧嫂子使了個眼色。
糧嫂子立刻扯著嗓子喊:“婦女隊的都來!把昨兒泡的苦菜根端出來,熬憶苦粥!”她那口破鐵鍋支在井外十步的老槐樹下,柴火“劈啪”炸響,火星四濺,苦菜混著米香的熱氣騰起來,帶著焦糊與甘甜交織的煙火味,飄進封鎖線裡,勾得人心發癢。
守井的民兵小栓吸了吸鼻子,鼻腔裡灌滿香氣,喉結動得像吞了隻蛤蟆。
他才十六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幾天吃的糙麵餅子硌得胃裡直泛酸水,此刻聞見熱粥的滋味,連腳底都軟了三分。
他偷眼瞧周衛國的背影已經拐過牆角,悄悄把槍杆往懷裡攏了攏,這粥香,比他娘熬的還勾人,暖得讓人想哭。
第三夜的雪下得急,風卷著雪粒子抽打窗紙,像無數細手在拍門。
林英蹲在自家灶房裡,望著玉墜空間裡最後一批淨糧。
寒潭水漫過她的手背,刺骨的冷順著血脈往上竄,那些泛著青光的米粒在水下輕輕浮動,像落進潭底的星子,每一顆都吸飽了寒意,握在手裡竟微微刺骨。
她摸出塊灰布裹住頭臉,又往身上潑了桶冷水,冰水順著脖頸滑進衣領,激得她渾身一抖,皮膚驟然收緊。
冷煙罩需要體溫激發,雪夜的寒氣能幫她隱去蹤跡,這是祖上傳下的“寒息術”,靠溫差激出一層肉眼難辨的霧障,融於風雪之中。
“我跟你去。”陳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裹著件補丁摞補丁的棉襖,手裡還攥著塊烤紅薯,紅薯皮焦黑,裂開處滲出糖漿般的蜜汁,甜香混著炭火味撲鼻而來。
“地脈共鳴的征兆越來越明顯,你需要我在關鍵位置鎮著。”
林英搖頭:“雪太大,你留在村東。”她把一塊青米塞到他手心,米粒冰冷堅硬,像一顆凝固的露珠,“攥緊了,等我信號。”
陳默的手指剛碰到米粒,腳底突然像被人抽了根筋,那股熟悉的地脈震顫順著腳踝往上竄,耳中嗡鳴如雷,仿佛大地深處有巨鼓在敲。
他望著林英的背影消失在風雪裡,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臉頰像被砂紙磨過,卻比不過心口那團火燒得厲害,他知道,她又要去趟那潭渾水了。
公社糧庫的木門結著冰碴子,寒氣從門縫裡鑽出來,舔上指尖就是一層白霜。
林英的指尖劃過門縫,寒潭的冷氣順著玉墜湧出,冰碴“哢”地裂開一條細縫。
她溜進去時,懷裡的米袋沉得壓肩,這是特意留下的“證據”,要讓周衛國抓不住把柄,又不得不接招。
她把青米從寒潭裡撈出,水珠滴落成霜,那米粒像是吸飽了寒意,握在手裡竟微微刺骨。
她將米袋擱在秤台上,黃紙符紋壓在袋口。
符紋是用陳默調製的地脈石粉與鬆脂畫成,遇火會融,卻能在灰燼裡留下痕跡,他說,地火焚之,反顯真言。
做完這些,她貼著牆根往外挪,雪地裡突然傳來巡夜的腳步聲,皮靴碾雪,一步一頓。
林英屏住呼吸,冷煙罩的寒氣裹著她貼在糧垛後,心跳慢得像停擺。
兩個民兵舉著火把晃過去,火苗跳躍,光影在牆上拉出扭曲的鬼影,火把的光映得她眼尾發疼,淚水幾乎要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