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關的雪一連下了三日,鵝毛般的雪片簌簌落在帳頂,堆積出厚厚的一層,將整個軍營裹進一片素白裡。帳內的炭火燒得正旺,紅木炭塊泛著橘紅的光,偶爾迸出幾點火星,落在青銅火盆裡,發出細碎的聲響。慕容冷越坐在榻邊,握著風染霜的手,指尖反複摩挲著她掌心那道因常年握劍而生的薄繭——那是她幼時隨外祖父練劍留下的印記,多年來從未消退。他的目光落在她漸漸有了血色的臉上,喉結輕輕動了動,才低聲開口,聲音帶著幾分沙啞的溫柔:“染霜,我在雪山部族時,夜裡總睡不著,總想著你會不會怪我魯莽,怪我沒護住自己。”
風染霜剛醒不久,身體還虛著,說話時聲音帶著初愈的沙啞,卻微微彎了唇角,眼底漾開細碎的笑意:“怪你什麼?怪你被東瀛武士用毒霧算計,還是怪你在冰裂縫裡硬撐著不肯閉眼,非要等我來救你?”她抬手,指尖輕輕撫過他眉骨上那道新添的疤痕——那是他被雪崩碎石劃傷的,雖已結痂,卻仍能看出當時的凶險。“我隻怪自己,沒能早些找到你,讓你受了那麼多苦。”
帳門被輕輕推開,帶著一股外麵的寒氣。風澈端著一隻白瓷藥碗走進來,碗沿冒著嫋嫋的熱氣。他見榻上兩人相視而笑,眼底滿是暖意,腳步下意識頓了頓,才輕手輕腳走上前,將藥碗放在床邊的矮幾上,輕聲道:“父皇,母後該喝藥了。太醫說,今日這碗藥裡加了溫補的藥材,對您恢複身子好。”藥碗裡的褐色藥汁泛著微稠的光,苦澀的味道混著帳內的炭火氣,倒比前幾日那碗泛著紫黑的解毒藥,多了幾分生氣。
慕容冷越點點頭,伸手將藥碗端過來,拿起銀勺舀了一勺,放在唇邊輕輕吹涼,才遞到風染霜唇邊。風染霜張口喝下,剛嘗到那股濃重的苦味,便忍不住蹙了蹙眉,眼角微微泛紅——她素來怕苦,從前在宮裡喝藥,總要備上一碟蜜餞。慕容冷越見狀,連忙放下藥碗,從袖中取出一方乾淨的錦帕,輕輕擦去她唇角殘留的藥漬,聲音放得更柔,像在哄孩子一般:“乖,再喝幾口就好了。我已經讓廚房燉了冰糖雪梨,等你喝完藥,就能吃了。”
風澈站在一旁,看著父皇小心翼翼的模樣,忍不住偷偷彎了嘴角,卻被慕容冷越眼角的餘光瞥見。皇上輕輕瞪了他一眼,帶著幾分故作嚴肅的嗔怪,風澈連忙收斂神色,板起臉,一本正經地彙報:“母後,蘇墨叔叔方才派人送來消息,說波斯殘部已經退回西域邊境,東瀛武士在雪山下被雪山部族的人截住,死傷了不少,暫時不敢再往雁門關這邊來犯了。”
風染霜順從地又喝了一勺藥,接過慕容冷越遞來的一顆蜜餞含在嘴裡,甜意慢慢壓下苦味,才緩過那股澀勁,輕聲問道:“雪山部族的人為何要幫我們?他們與東瀛武士無冤無仇,按理說,不該貿然插手才是。”
“他們說,欠了我們大啟一個人情。”慕容冷越放下藥碗,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指尖碰到她微涼的肩頭,又將被子往上拉了拉。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緩緩解釋道:“當年先皇在位時,雪山部族遭遇大旱,顆粒無收,還爆發了瘟疫,是先皇派了禦醫和糧食過去,救了他們的大祭司和半數族人。這次他們在黑風口撿到我的龍紋玉帶,認出是大啟皇室之物,才冒險出手,截住了東瀛武士。”他頓了頓,握住風染霜的手緊了緊,指腹輕輕蹭過她的手背,語氣裡滿是愧疚:“染霜,這次是我大意了。若不是你帶著澈兒守住雁門關,穩住軍心,又親自去雪山找我,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風染霜輕輕搖了搖頭,目光越過他的肩頭,落在帳外紛飛的雪花上。雪片還在落,透過帳簾的縫隙,能看到外麵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連遠處的烽火台都成了一個模糊的雪色輪廓。“你我夫妻,同擔江山,說這些就見外了。”她收回目光,看著慕容冷越,眼神清亮而堅定,“倒是那些東瀛武士,既敢勾結波斯人,妄圖挑起戰亂,定不會善罷甘休。這次他們吃了虧,說不定還會想出彆的詭計,我們得提前防備才是。”
“母後放心。”風澈往前站了一步,挺直脊背,少年人的身姿已漸漸有了幾分挺拔的輪廓,臉上也褪去了往日的青澀,多了幾分沉穩。“我和蘇墨叔叔已經布好了防線,在雁門關外的三道關隘都設了暗哨,還派了斥候在邊境巡邏。隻要他們敢來,定讓他們有來無回。”這些日子,他跟著蘇墨處理軍務,從排兵布陣到糧草調度,一點點學著承擔,早已不是那個隻會跟在父母身後的小太子。
慕容冷越看著兒子,眼中露出幾分讚許的神色,點了點頭:“澈兒長大了,能替父皇和母後分憂了。”
風澈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微微泛紅,撓了撓頭,憨笑道:“都是母後教得好。母後在城樓上指揮作戰時,將士們都佩服得很,兒臣也跟著學了不少。”
帳內一時安靜下來,隻有炭火燒得劈啪作響,偶爾傳來外麵風雪掠過帳簾的輕響。風染霜靠在軟枕上,望著窗外的雪,眼神漸漸變得柔和。過了一會兒,她忽然開口,聲音輕輕的,帶著幾分期待:“冷越,等雪停了,我們去城樓看看吧。我想看看這雁門關的日出,你以前說過,這裡的朝陽能染紅半邊天,比皇城宮牆上的朝霞還要好看。”
慕容冷越心中一軟,指尖輕輕捏了捏她的手。他想起成婚那年,兩人還都是少年少女,曾偷偷溜出皇城,騎著馬一路跑到雁門關。那夜他們在城樓上看了整夜的星星,他指著遠處的山巒,對她說“以後每年都帶你來這裡看日出”,可後來朝政繁忙,邊境時有動蕩,這承諾一拖便是數年,竟從未兌現。
“好。”他鄭重地應道,目光裡滿是溫柔的笑意,“等你身子再好些,我們就去。不光看日出,還要沿著雁門關的城牆走一走,看看這裡的山河,看看守護家國的將士們。”
風染霜笑著點頭,眼底的光芒比帳內的炭火還要明亮。
三日後,雪終於停了。一夜之間,天空放晴,湛藍的天幕上沒有一絲雲彩,陽光灑在積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風染霜的身體恢複得不錯,已經能下床慢慢走動。慕容冷越扶著她,兩人披著厚厚的狐裘披風,一步步登上雁門關的城樓。
此時正是清晨,朝陽剛從遠山後探出頭,金紅色的光芒像融化的熔金,一點點漫過天際,將半邊天空都染成了溫暖的橘紅色。陽光灑在積雪覆蓋的城牆上,雪粒折射出萬點碎金,又順著城牆緩緩滑落,在地麵上積成小小的雪堆。遠處的山巒連綿起伏,像是披上了一層潔白的絨毯,偶爾有幾隻早起的寒鴉飛過,翅膀劃過晴空,留下淡淡的黑影。
這景象,真如慕容冷越當年說的那般,壯闊而溫暖,讓人心頭的陰霾都漸漸散去。
風澈和蘇墨遠遠跟在後麵,沒有上前打擾。兩人站在城樓的另一側,看著皇上小心翼翼地扶著皇後,在城樓上慢慢走著,陽光落在他們身上,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像一對再尋常不過的夫妻,享受著這片刻的安穩。
蘇墨看著那兩道依偎的身影,低聲對風澈道:“殿下,您看皇上和娘娘,倒像是忘了前幾日在雪山和沼澤的凶險,也忘了波斯人和東瀛武士的陰謀。”
風澈望著遠處的朝陽,雪光映得他的眼眸格外明亮。他輕輕笑了笑,聲音裡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澄澈:“或許,越是經曆過風雨,越是見過生死,才越懂得珍惜眼前的安穩吧。父皇和母後一路走來,共擔了太多,現在能有這樣片刻的平靜,也是難得。”
城樓下的校場上,士兵們正在操練。他們穿著厚重的盔甲,踩著積雪,整齊地列著方陣,手中的長槍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喝!哈!”的喊殺聲震得城樓上的積雪簌簌下落,卻充滿了昂揚的士氣,聽得人心中振奮。
風染霜靠在慕容冷越肩頭,看著那些年輕的士兵,他們臉上帶著風霜,卻眼神堅定,一個個身姿挺拔,像極了當年守在皇城下的衛兵。她輕輕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輕柔:“冷越,你說,多年以後,他們會不會記得,曾有一群人在這裡,為了守護家國,為了保護身後的親人,拚過命,流過血?”
慕容冷越握緊她的手,指尖傳來溫暖的力量。他望著樓下的士兵,又看向遠處的山河,聲音沉穩如鐘,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會的。就像我們記得先皇當年平定叛亂,記得先輩們打下這片江山,後人也會記得我們今日在這裡的堅守。”他低頭看向風染霜,眼中的溫柔幾乎要溢出來,語氣卻帶著幾分鄭重:“而我,隻會記得你。記得你穿著銀甲站在城樓上的模樣,記得你為了找我闖雪山的模樣,記得你所有的好。”
風染霜笑了,眼角的細紋在晨光中輕輕漾開,像平靜的湖麵被風吹過,泛起層層水紋。她抬手,輕輕拂去慕容冷越肩頭的一片殘雪,動作溫柔而細致。
遠處的天空中,一群雁排著整齊的“人”字隊形飛過,鳴聲清亮而悠遠,穿透了雁門關的晨霧,也穿透了那些曾彌漫在他們心頭的陰霾與不安。風染霜望著那群雁,忽然覺得,就像它們總要南飛,總要回到溫暖的地方,他們也終於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光,迎來了平靜。
她知道,往後的路還很長,或許仍會有風雨,或許仍會有艱險。波斯人可能還會卷土重來,東瀛武士或許還藏著彆的陰謀,朝堂之上也未必永遠安穩。但隻要身邊這個人在,隻要澈兒在,隻要還有這些願意為家國拚命的將士在,再難的關,他們都能笑著闖過去。
就像這雁門關的雪,無論下得多大,無論多冷,總會有停的那天。而日出,總會準時升起,將溫暖與希望,灑向這片他們誓死守護的山河。
慕容冷越輕輕擁住風染霜,將她護在自己的披風裡,擋住迎麵吹來的寒風。兩人並肩站在城樓上,望著遠處的朝陽,望著腳下的山河,望著那些正在操練的士兵,心中滿是安穩與堅定。
這一刻,沒有皇後與皇上的身份束縛,沒有戰亂與陰謀的紛擾,隻有一對曆經風雨的夫妻,守著彼此,守著他們的家國,靜待歲月安穩,山河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