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農使接過水利規劃草圖,隻看了一眼,臉上就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這圖繪製之精準、規劃之合理,遠超他見過的任何鄉野圖紙,甚至比縣衙工房的一些圖都要高明!他忍不住仔細看了起來,都忘了要繼續“找茬”。
督郵見狀,咳嗽一聲,將話題引回賦役:“即便如此,村中如此大興土木,挖渠修路,所用人力物力從而來?可有強製征取?”
村裡但凡要做什麼大事,總會有不和諧不合理不公平的分配,這才是最要害的問題,也是“打”裡正最常用的板子。
謝裡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謝廣福依然麵不改色,朗聲回答:
“回大人,村中一切工程,皆出於村民自願,所用人力,皆以村中公賬結付工錢,按勞取酬,自願報名,並無強行攤派。所用物料,如油布、工具等,亦由公賬出資購買。公賬銀錢來源,乃是村民自願購買超出份額之宅基地所得,每一筆收支皆有記錄,可供大人隨時查驗。絕無勉強之事,唯有‘多勞多得’之規。”
他這番話,條理清晰,有理有據,既說明了資金的合法來源,又強調了雇傭的自願原則,完全規避了“強製分配”的罪名。
督郵和主簿麵麵相覷,他們準備好的種種拷問,如“為何役使民夫”、“工錢從何而來”、“有無苛待”等等,竟然全都被對方滴水不漏地提前堵上了!
他們慣常用來“打”裡正的那些板子,此刻竟找不到半點可以落下的縫隙!
齊安一直靜靜地聽著,目光始終落在謝廣福身上,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中年人,氣度沉穩,言語條理分明,對答如流,麵對官府威壓毫無懼色,且事事皆有準備,章程清晰合規,這哪裡像個剛逃荒而來的荒民?便是縣衙裡一些積年老吏,也未必有這份從容和周到!
他終於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你又是何人?在村中任何職?”
謝廣福躬身答道:“回縣尊大人,草民謝廣福,亦是本村安置流民之一。蒙裡正和鄉親們信任,協助處理一些村中規劃建造之事。方才所言,皆是村中實情,絕無虛言。”
齊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環視了一圈雖然簡陋卻秩序井然的村落,以及那些雖然緊張卻並無菜色的村民,心中已然明了。
這桃源村能如此快的安定下來並展現出如此活力,與此人絕脫不開乾係。
他沉吟片刻,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少了些許官威,多了幾分真正的欣賞:
“謝廣福?村裡的先生麼?本官記下了。爾等村務,條理清晰,章程合規,甚好。望爾等再接再厲,早日安居樂業,待免稅期限過後,能按時完糧納稅,不負朝廷恩典。”
他這話一出,謝裡正便知道他在問詢這一關過關了!也不管先生不先生的了,反正他謝廣福也擔得起這先生之名。
他連忙躬身連聲道:“是是是!謹遵縣令大人教誨!定不負朝廷恩典!”
那麼接下來就是在村裡實地探查,深入去驗證剛才問詢的內容是否屬實了。
齊安縣令帶著屬官們,在謝裡正和謝廣福的陪同下,大致查看了村裡清理出的宅基地和公共區域的布局。
雖然都是窩棚,但桃源村還是給官員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尤其是那位督郵,銳利的目光掃過各處,竟沒挑出什麼明顯的錯處。
眼看日頭偏西,勸農使拱手向齊安請示:
“縣令大人,下官懇請前往田地實地勘察,尤其是那千畝濕地與正準備開挖的水渠,需親眼驗證其範圍及未來工程進展,方可準確評估今後桃源村的農事收成。”
這是正經事務,齊安自然準允,點頭道:“準。裡正,你安排人帶路吧。”
謝裡正心裡正盤算著讓最熟悉情況的謝廣福陪同前去,這樣無論問到什麼專業問題都能應對自如。
他剛張嘴準備點名,隊伍中那位一直沉默寡言、氣質略顯特殊的“行路禦史”卻突然開口了。
“行路禦史”麵容清俊,眼神沉靜,不像其他官員那樣帶著明顯的官威,反而有種超然物外的觀察感。
他微微一笑,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齊大人,勸農使大人欲勘察田地,自當由熟悉農事之人陪同。”
他話鋒一轉,“然則,巡查之要,不僅在田畝賬冊,更在於體察真實民情,下官倒覺得,這桃源村初建,百業待興,其治理模式、村民生計,更值得深入探看。不若這樣,勸農使由裡正派人引路前往田地。下官想留在村中走走看看,與村民隨意聊聊,或許能有些不一樣的發現。”
他的目光掃過謝廣福和謝鋒,最後落在謝廣福身上,帶著一絲探究的意味:“方才聽聞先生對村務規劃如數家珍,見解非凡。不知可否陪下官在這村中隨意走走,答疑解惑?”
這看似商量的語氣,實則已是決定,齊安縣令自然沒有異議,點頭道:“如此甚好。”
謝廣福和謝鋒對視一眼,心中了然,這位“行路禦史”恐怕才是此行真正的主角,其目的顯然不一般,謝廣福躬身應道:“謹遵大人吩咐。”
那“行路禦史”又看似隨意地補充道:
“哦,對了,齊大人,眼看天色將晚,此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返回縣城恐已不及。不若我等今夜便在此村借宿一宿,也正好深入體察民情。明日一早,我等也好就近前往隔壁的桃溪村巡查。”
他看向謝裡正,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壓力,“裡正,可否安排一下住宿?簡單潔淨即可。”
謝裡正一聽,頭皮都快炸了!
留宿?!
這可是天大難題!村裡連一間像樣的土坯房都沒有,全是窩棚!讓父母官和這麼多上官住窩棚?
這……這成何體統?
萬一伺候不周,怪罪下來,他這裡正可就當到頭了!
謝裡正冷汗涔涔,連忙躬身,聲音都發顫了:“各、各位大人肯屈尊留宿,是小村的榮幸!隻、隻是……隻是村中條件實在簡陋,皆是粗鄙窩棚,恐、恐汙了各位大人的貴體……”
那“行路禦史”卻擺擺手,一副體恤下情的模樣:“無妨。我等既是巡查,便當與民同苦。能遮風避雨即可,裡正不必為難。”
話雖如此,但謝裡正哪敢真讓父母官住窩棚?
他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下意識地就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身旁的謝廣福,趁著官員們不注意,拚命使眼色,嘴唇無聲地翕動,那意思再明白不過:
廣福!快想想辦法!這住宿必須安排好!不然我又要倒大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