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嬸子們連珠炮似的憂懼和勸告,陳冬河臉上的笑容紋絲未動。
他沒解釋,也沒拍胸脯打包票,隻是輕輕頷了頷首,用穿著單薄棉鞋的腳撥開凍硬的地麵,肩膀順勢撥開人群,邁步朝著自家那幾間低矮,被積雪半埋的土坯房走去。
深一腳,淺一腳,凍硬的雪塊在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碎裂聲,像踩碎了誰的骨頭。
身後,鄉親們看著他裹在舊棉襖裡的,孤直的背影消失在蓋滿霜雪,彎彎繞繞的土路儘頭。
短暫的死寂後,“嗡”的一聲,議論炸開了鍋。
歎息的,搖頭的,搓手跺腳覺得不可理喻的,更有那眼神裡藏著掖也藏不住的豔羨酸澀的。
話題全黏在了“上萬塊”和“冒險”兩個詞上旋磨。
在他們世代相傳,土坷垃裡滾出來的活命哲學裡——錢,就得死死攥在手心。
麵兒上點清,兜裡揣實,一塊錢都不能差!
陳冬河這做派,在他們眼裡,像飄在雲彩上的城裡人那麼不靠譜,冒著一股“傻大膽”的愣勁兒,透著股讓人心慌的邪性。
吱呀——
一聲悠長刺耳的呻吟,陳冬河推開自家那老舊的院門。
老爹陳大山正佝僂著枯瘦的腰板,在同樣漏風的低矮屋簷下,吃力地捆紮著兩個舊得發黑,露出棉絮的包袱。
他腳邊,那個用金黃麥稈精心編成的,給黃鼠狼做的小窩,被小心地用破麻袋片罩著,露出一個圓圓的洞口。
“爹,慌手忙腳地,這是咋了?”
陳冬河兩步跨過去搭手,冰涼的手指觸到老爹粗糙的手背。
陳大山一抬頭,皺巴巴的老核桃臉上樂開了花,連每一條深溝都舒展開了,渾濁的眼睛裡閃著光:
“還能咋?你三叔急得火燒屁股咯!催著讓我跟你娘麻溜搬過去!”
他嘿嘿兩聲,豁了牙的嘴都合不攏,壓低聲音帶著點孩童般的得意。
“林場來人啦!磕頭作揖地說前頭那事兒是他們瞎了眼,冤屈了你三叔!請!八抬大轎似的請回去!”
“還說了,回去就給安個運輸小隊長的銜頭!管三台大解放哩!”
“哦?”陳冬河眼皮一跳,手上麻利地係著繩扣,粗糲的麻繩勒進掌心,“看來那個作妖的副廠長,牆倒得比人算的快啊!”
動作夠麻利。
他想起三叔前兩年被排擠時,蹲在自家門檻上悶頭抽煙的愁苦樣,如今可算是都過去了。
“可不就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砸腦門上了!”
陳大山嗓門都洪亮拔高了幾分,帶著揚眉吐氣的勁頭,枯瘦的手指比劃著。
“運輸隊的小隊長啊!在咱這山溝溝裡人的眼裡,那可是捧上了金不換的鐵飯碗!”
“不用死乞白賴地下死力氣賣命,就安安穩穩坐在那鱉蓋子裡,風刮不到,雨淋不著。”
“手裡摸著的方向把子比咱這鋤頭杆子金貴一百倍!掙得……嘿,聽說能頂兩個下窯漢的工錢!”
他渾濁的老眼越過院牆,仿佛又看到了當年自己瘸著腿從礦上回來,背地裡那些戳脊梁骨的閒話。
如今老三能挺直腰板風風光光回去,這憋屈了幾年的窩囊氣,今天才算吐了個乾淨!
尤其是想到老三兩口子沒娃那點破事,村裡那些長舌婦,背地裡嚼咕什麼“占著窩不下蛋”,“沒種還得讓婆娘背黑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