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工的工人,順手捎帶點沾在車幫子上的“碎煤渣”回家填灶眼。
隻要不過分,郭主任多半是背著手溜達過去,眼皮耷拉著就當沒瞧見。
偶爾還歎口氣,念叨一句“都不容易”。
在這勒緊褲腰帶,數著米粒過日子的光景裡,能讓家裡爐膛多點熱乎氣兒,省下半塊煤餅子,那就是天大的人情!
大夥兒心裡都記著這點情分,更怕這情分斷了根。
誰家爐子要是斷了火,那冰窖似的屋子,真能凍得娃娃哇哇直哭,小臉青紫。
煤廠規模大,上千號人三班倒,機器日夜轟鳴,空氣裡永遠飄著那股子洗不掉的煤粉味兒。
嗆得人嗓子眼發乾,擤出來的鼻涕都是黑的。
那烏黑的煤,不是論斤稱,是一車皮一車皮地往外拉。
工人們心思簡單,端了國家的鐵飯碗,拿了工資飯票,就恨不得把命都豁出去乾。
下井的滋味?
累是真累,骨頭縫裡都透著乏。
上來時,除了眼白和牙是白的,整個人都像從墨汁裡撈出來,渾身的煤粉洗三遍都搓不乾淨。
險也是真險。
頭頂的岩層指不定啥時候就“鬨脾氣”。
透水,塌方,閻王爺的請帖說來就來。
可沒人退縮。
為啥?
就為了家裡婆娘娃子碗裡能多點油花,冬天炕頭能多熱乎一會兒,身上那件打滿補丁的舊棉襖,興許明年能絮厚實一寸。
這年月,老百姓最是知足,也最能忍。
一點暖和氣兒就是天大的恩典。
那點福利煤票,就是一家老小熬過寒冬的指望,攥在手心都怕焐化了。
剛才那漢子一嗓子喊出“肉換票”,人群的心都跟著狠狠揪了一下。
肉!
那可是油汪汪,香噴噴的油水!
肚子裡缺油水缺得咕咕叫,聽見“肉”字,腸子都打結。
但這點剛冒頭的熱乎氣兒,瞬間就被潑了盆透心涼的冰水。
真把郭主任惹毛了咋辦?
明年冬天礦上發福利煤票,自家還能有份兒嗎?
那點默許“捎帶”的煤灰渣子還能有嗎?
年底那點可憐巴巴,剛夠扯幾尺布的年終獎,會不會被克扣?
郭主任手裡捏著的,可是關係到家家灶膛暖不暖和,娃娃會不會凍哭的命門!
誰還敢在這節骨眼上,在他眼皮子底下整幺蛾子?
那跟自家砸自家飯碗有啥區彆?!
人群下意識地又往後退了半步,凍硬的土坷垃被踩得吱嘎響,空氣凝滯得像塊凍透了的豬油。
喊話的人顯然也察覺氣氛不對,額角瞬間就沁出了冷汗,在凍得發青皴裂的臉上格外顯眼,像抹了層劣質的蛤蜊油。
他臉上堆起比哭還難看的笑,嘴巴嚅動著,喉嚨裡像塞了團凍硬的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隻剩下粗重的喘息在冷空氣裡凝成團團白霧,消散得飛快。
那副窘迫樣,看得人心裡更不是滋味,像塞了把冰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