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水出生那年,月光縣林家莊公社的冬天格外冷。北風卷著雪粒,抽打著村口那幾間低矮的石頭房,像在鞭笞一個沉睡的夢。那時,沒人會想到,那個每天踩著泥濘小路、夾著公文包匆匆趕往修造站的瘦高男人,日後會成為撐起整個鄉鎮經濟的脊梁。
他是林秋水的父親,林承賢。
林承賢隻上過幾年私塾,十三歲就當上了村會計。在那個連識字都算本事的年代,一個孩子能撥算盤、記賬目、管得清村裡的賬,已是“神童”般的存在。村裡老人常說:“老林家這小子,眼神亮,心眼活,將來必成大器。”
可林承賢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了不起。他隻是比彆人更早地明白了兩件事:一是數字不會騙人,二是人要靠雙手吃飯。
七十年代初,修造站還隻是幾間漏風的石頭屋,院子裡長滿荒草,雨天泥濘得連鞋都拔不出來。一台舊車床,一張破工作台,便是全部家當。可就在這樣的地方,林承賢一乾就是十年。他白天跑業務、修農機,晚上趴在煤油燈下畫圖紙、算成本,常常熬到後半夜,眼睛熬得通紅,手指凍得裂口流血。
“你這是何苦?”鄰居王嬸常站在院門口勸他,“城裡那麼多好單位,憑你的本事,哪不能去?偏要在這窮地方耗著。”
林承賢隻是笑笑,不說話。他知道,自己不是在“耗”,而是在“種”,種一棵樹,一棵能蔭蔽整個公社的樹。
1978年,改革的春風吹來。林承賢敏銳地嗅到了風向。他開始四處奔走,聯係縣裡、跑銀行、找技術員,把修造站一步步擴建成農機廠、化肥廠、麻紡廠、陶管廠……短短幾年,竟發展成擁有十幾家企業的鄉鎮企業集團。公社書記拍著他的肩膀說:“老林啊,你這是把荒地開成了良田!”
可林秋水知道,這“良田”是父親用命換來的。
他記得那些夜晚,父親披著舊棉襖在院子裡來回踱步,嘴裡叼著旱煙,煙頭一明一滅,像一顆不肯安睡的心。他也記得那個寒冬,父親為解決化肥廠設備問題,整整一天泡在車間,回來時頭發結霜,臉凍得發紫,卻笑著說:“機器修好了,春耕不誤事。”
父親抽煙,抽得講究,也抽得深情。
他獨處時,最愛抽旱煙。一張白紙,一小撮煙絲,卷得緊實利落,點燃後深吸一口,煙霧緩緩升騰,繚繞在他眉宇之間。他坐在老槐樹下,麵前攤著圖紙,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偶爾停下來,吧嗒幾口煙,眉頭微蹙,仿佛在煙霧中尋找答案。
林秋水小時候最愛看父親卷煙。那動作行雲流水,像一場無聲的儀式。他常問:“爹,您為啥總抽煙?”
父親笑著摸摸他的頭:“抽煙能提神。爹要動腦子,不動煙,腦子不動。”
他用的煙袋鍋,是爺爺傳下來的,清朝末年的物件,銅身玉嘴,煙竿油亮。煙袋上雕著鬆鶴延年,紅纓隨風輕擺,像一段凝固的歲月。父親從不輕易示人,隻有貴客來了,才鄭重地取出來,裝上煙絲,點燃,遞給客人。
“老林,你這煙袋可是寶貝!”客人常驚歎。
父親隻是笑笑:“祖上傳的,不值錢,就是個念想。”
可林秋水知道,那不是“不值錢”,而是父親對過往的敬重,對生活的儀式感。
而招待客人時,父親從不抽旱煙,必是拿出卷煙,太平煙廠產的“梅花”“太平”或“慶豐”。這三種煙,檔次不同,價格不一,父親從不亂用。
“梅花”一毛一盒,“太平”八分,“慶豐”一毛五。父親買哪種,全看家裡有多少錢。他從不花公款,哪怕是一根煙。
“爹,為啥不每次都買最好的?”林秋水曾不解地問。
父親蹲下身,認真看著他:“客人來,是談事的,不是來抽煙的。重要的是把事辦好,不是靠煙的牌子。”
這話,林秋水記了一輩子。
在林秋水的記憶裡,去供銷社買煙,是童年最光榮的任務。供銷社是公社裡最體麵的地方,玻璃櫃台擦得鋥亮,貨架上擺滿花布、肥皂、糖果、火柴,還有那一排排整齊的香煙。
“小秋水,又來給你爹買煙啦?”售貨員張阿姨總是笑眯眯地問。
“嗯,梅花煙,一盒。”林秋水遞上父親給的一毛錢,像交出一份神聖的使命。
張阿姨麻利地取出煙,遞給他。林秋水接過,小心翼翼地揣進衣兜,生怕壓壞了煙盒上的梅花圖案。然後,他一路小跑回家,腳步輕快,仿佛懷裡揣著的不是一盒煙,而是一份榮耀。
在村裡,買煙是件大事。誰家若去供銷社買煙,旁人總會笑著問:“家裡來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