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師傅是供應科的元老,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慢悠悠地抽了口煙,說:“這‘乞丐效應’啊,就是說一個乞丐,你天天給他十塊錢,起初他對你感恩戴德,把你當恩人。可時間久了,他覺得你有錢,就該給他;你不給,就是你的錯。再往後,他覺得你給錢是天經地義,哪天你要是不給了,他就會理直氣壯地問你:‘我的錢呢?’到最後,你們從施與受的關係,變成了仇人關係。”
林秋水聽罷,久久無言。
他終於明白,自己曾經的大方,在某些人眼裡,不是情分,而是義務;不是饋贈,而是理所當然的索取。他悔恨自己為何當初那般盲目善良,為何不懂得設防。以至於後來,一想起那些人,他就在心裡嘀咕:這些人,往日與我關係不是挺親近的嗎?後來都去了哪裡?以前那麼要好,怎麼後來連麵都見不著了?
他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在這些人眼中,“有利可圖”才是親近的緣由,“有光可借”才是結交的標準。說白了,他們不是朋友,而是“利用者”。
財務科有位天津大姐,拿他買煙的事打趣,說了一句話,極為形象:“奮不顧身衝上去,遍體鱗傷倒下來。”這話,恰似他這段經曆的真實寫照。
他把這一切講給父親聽。父親聽後,氣得臉色鐵青,拍著桌子說:“我讓你對村裡人好,可沒讓你借錢貼錢啊!你那個叔叔,自幼就愛占便宜,不懂事。往後他若再找你,再也不要幫他辦事了。”
好在沒過多久,林秋水結婚了。單位管理也越發嚴格,每月借錢的事終於徹底畫上句號。那些從前老來廠裡占便宜的人,見無利可圖,便漸漸疏遠了他。
有一年,村裡組織小學同學聚會,林建芳在酒桌上向他抱怨:“以前我去找你買煙,你又是管吃又是管喝,後來我再去,你咋就冷淡了呢?你是不是忘了咱們小時候是同學啦?”
林秋水聽後,心中怒火中燒,真想破口大罵:這都什麼人啊!把占便宜當理所當然,還有沒有是非觀念?我又不是你爹,憑什麼無條件管你吃喝?可他終究還是強忍著怒火,選擇了沉默。
他知道,有些人,你越解釋,他越覺得你小氣;你越退讓,他越覺得你理虧。真正的成熟,不是憤怒,而是看透後的平靜。
林秋水在煙廠財務科工作四個月後,部門迎來了一位新同事張濤。
張濤來自河東省臨彰市交河縣五家村,經貿學院企管專業畢業,被分配至太平煙廠,起初在製絲車間分揀煙葉。後來,財務科現金出納調走,李金蘭科長幾經爭取,才把在車間實習了一年半的張濤調了過來。雖說他學的是企管,但前幾個月已通過自學考取了會計證,組織科便將他歸入財務人才之列。
誰能料到,張濤剛來不久,便攤上了一件極為棘手的麻煩事。
那天,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闖進財務科,一進門就大聲嚷嚷要找張濤。她剛邁進現金出納的屋子,裡頭便傳來激烈的拉扯聲、摔打聲,還有女人的嘶喊聲,聲聲震耳欲聾。
“你必須跟我結婚!我老公發現咱們偷情後,已經跟我離婚了!”她哭喊著,聲音尖厲,像一把刀劃破辦公室的寧靜。
整個過程中,基本是她在單方麵傾訴,張濤幾乎沒吭聲。從她的控訴裡,大家拚湊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是經貿大學的老師,四十三歲,有個十八歲的女兒在外地上大學。丈夫在化工廠三班倒。她與張濤是老鄉,張濤家境貧寒,她曾多次資助他學費、衣物。久而久之,趁丈夫上夜班,兩人越了界,發生了關係。
她說,她為張濤付出了太多,甚至為他打過一次胎。有一次,丈夫突然回家,當場撞破醜事。自那以後,夫妻天天吵架,最終離婚。張濤曾承諾畢業後娶她,可一畢業,家裡就給他介紹對象,他隨即與新女友交往,去她家的次數越來越少。
她得知後,便跑到單位大鬨,非要張濤與對象分手,娶她為妻。
李科長趕忙上前拉架,卻被她當作了訴苦對象。她開始滔滔不絕地傾訴,從張濤上學講到兩人偷情,甚至連他屁股上有胎記這種私密細節都抖了出來,接著又哭訴他忘恩負義,如今她已離婚,他必須負責。
李科長好言相勸,可她根本不聽,反而要求李科長主持公道,不能縱容張濤道德敗壞。
從那以後,她多次來廠裡鬨事,每次都鬨得雞飛狗跳,引來無數圍觀。李科長私下找張濤談話,他隻承認接受過資助,堅決否認答應過結婚。可一到老師麵前,他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沒過多久,張濤辭去了煙廠的工作,調回老家縣財政局。這場風波,才終於平息。
林秋水站在辦公室門口,望著張濤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人情債,想起了堂叔的無賴,想起了同事的誤解。他忽然明白,生活從不隻有溫情,也有算計、背叛與不堪。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不願變得冷漠。
他知道,真正的善良,不是無底線的付出,而是在看清世故後,依然選擇對值得的人掏心掏肺。
而他,還在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