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惜夕將自己關在書房裡，整整三日，除了必要的進食和短暫的打坐調息，所有時間都埋首於那堆積如山的卷宗之中。
越是翻閱，她心中的寒意便越是刺骨。
饒是她早已經曆過江湖廝殺，見識過血腥場麵，此刻看著這一樁樁、一件件記錄在紙上的慘案，仍感到一陣陣生理性的不適與怒火中燒。
觸目所及，十之七八的失蹤案、死亡案，受害者皆是年方二八至二十出頭的妙齡女子！花一樣的年紀，生命卻以最殘酷的方式戛然而止。
死狀千奇百怪，凶手偏好毫無規律可言。有的衣衫不整，明顯遭受侵犯後被殺；有的麵色青紫，是中毒而亡；有的渾身無明顯外傷，卻離奇斃命…這些，在顏惜夕看來，竟都還算“尋常”！
更令人發指的是，其中相當一部分卷宗裡附著的驗屍格目（若有的話）記載，屍體被發現時竟肢體不全！斷手、缺足、甚至…缺失了內臟器官！許多案件最終連一具完整的屍首都未能拚湊回來！
而案卷的結論更是敷衍得令人發指！“懸案待查”、“疑似流匪所為”、“或為情殺仇殺”…各種模棱兩可、推卸責任的措辭之後，便是草草結案，束之高閣。後續？幾乎沒有後續。
最讓顏惜夕感到匪夷所思甚至毛骨悚然的是，卷宗裡偶爾提及的受害者家屬反應。除了最初報官時的悲痛焦急，後續似乎…異常平靜？少有看到家屬不斷催促官府、哭訴喊冤的記錄。仿佛那些鮮活的生命無聲無息地消失後，她們的親人也就此沉默了，接受了這殘酷的命運。
“這怎麼可能？！”顏惜夕猛地將手中一卷案牘摔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重響。
她來自現代，深知失去親人的痛苦和不甘。尋常人家若遇此等慘事，豈會如此輕易罷休？定然是傾家蕩產、四處奔走也要討個說法！
除非…
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念頭浮現在她腦海：除非，有什麼強大的力量，在案發之後，迅速而有效地“安撫”或者說…“壓製”了那些受害者家屬！讓他們不敢再追究，不敢再聲張！
“好一個官官相護，草菅人命啊！”顏惜夕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她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青州城看似平靜的街景，眼中卻仿佛有烈焰在燃燒。
她看得太清楚了！這根本不是普通的治安敗壞或幾樁破不了的懸案！這是一張巨大而黑暗的網絡，籠罩在整個青州上空！從作案的凶徒，到敷衍塞責、掩蓋真相的胥吏衙役，再到默許甚至縱容這一切發生的上官…甚至可能更高層的人物！
一環扣一環，形成了一個罪惡的利益鏈條和保護傘！
沒有層層疊疊的保護傘，如此喪儘天良、罔顧王法的行徑，怎麼可能持續十年之久？怎麼可能壓得住民間滔天的怨憤？怎麼可能讓那些失去女兒的父母親人噤若寒蟬？！
這青州，哪裡是什麼民豐物阜的富庶之地？分明是一個吞噬無辜少女生命的魔窟！一個被精心粉飾過的地獄！
顏惜夕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加洶湧的怒火和決心。
她原本隻將此行視為一次挑戰和晉升的階梯，但現在，她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使命感。這些慘死的女子，這些無聲湮滅的冤屈，必須得到昭雪！這青州魑魅魍魎橫行的局麵，必須被徹底打破！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雖然一眼看穿了青州官場黑幕的本質，但具體從何入手查起，顏惜夕一時間竟也有些茫然。麵對這積壓十年、盤根錯節的巨大黑網，她仿佛老虎咬刺蝟，無處下口。
下意識地，她想到了周驄。那書生精通刑名律法，心思縝密，邏輯清晰，最擅查案斷案。若他在此，定能提出不少建設性的意見。不如…寫信問問他？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她立刻掐滅了。
顏惜夕啊顏惜夕！她在心裡暗自啐了自己一口。你一個從信息爆炸時代過來的人，看過的刑偵劇、懸疑小說、犯罪心理學案例還少嗎？那些編劇作者的腦洞和推理手段，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古人？前幾日才跟人家信誓旦旦地說要各自努力，互相成為倚仗，這轉頭就去找人家幫忙？你的腦子是擺設嗎？要對自己有信心！
再者，若是讓周驄知道青州竟是這般龍潭虎穴、危機四伏，以他那股子執拗勁兒和對自己…的在意，萬一真不管不顧地申請降職外放跑來幫她，豈不是徹底毀了他的大好前程？絕對不行！
如此一番自我激勵加警告，顏惜夕深吸一口氣，將依賴他人的念頭徹底拋開。
正巧此時，綠翹端著剛燉好的冰糖燕窩和幾樣精致點心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大人，您都看了三天卷宗了，耗神費力，快用些點心補補吧。”綠翹的聲音軟糯清脆，帶著十足的關切。
食物的香氣瞬間勾起了顏惜夕的食欲。這三天她全神貫注於案卷，食不知味，此刻放鬆下來，才覺饑腸轆轆。腦子確實需要能量補充！
她當即坐下，毫不客氣地享用起來。燕窩清甜潤肺，點心酥軟可口，極大地撫慰了她疲憊的身心。
用完一份，她竟覺得意猶未儘，又喚住正要退下的綠翹：“這些不錯，再去置辦些吃食來，要實在頂餓的。”
綠翹聞言，圓圓的臉上立刻綻開欣喜的笑容，眼睛彎成了月牙：“哎！奴婢這就去！大人您總算肯好好吃飯了，要是餓瘦了餓壞了，奴婢可沒法向承旨大人交代呀！”
她這話本是帶著幾分俏皮的打趣，卻瞬間點亮了顏惜夕腦海中的一盞燈！——這小姑娘生就讓人有親切感啊。
顏惜夕猛地抬頭，目光灼灼地看向綠翹，脫口問道：“綠翹，你讀過書嗎？識字如何？”
綠翹被問得一怔，隨即頗為自豪地答道：“回大人，奴婢自幼跟著…跟著承旨大人…呃，是跟著少爺在書房伺候筆墨，耳濡目染，也認得幾個字。《千字文》、《百家姓》、《女誡》、《內訓》都是讀過的，還…還偷偷看過少爺的《論語》和《刑統》…”她聲音越說越小，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隨即又挺起胸膛補充道，“字也認得，還會寫一些，少爺…承旨大人偶爾得空還指點過奴婢書法呢！”
顏惜夕心中一動，追問：“你跟在周承旨身邊多久了？”
“奴婢是周家的家生奴才，爹娘都在周家老宅當差。奴婢自打六歲起就被選到少爺院裡做粗使小丫頭，後來少爺見我還算伶俐，就讓我進了書房伺候，算下來…有十年光景了。”綠翹老老實實地回答。
十年…幾乎是陪著周驄一起長大的。顏惜夕聽著，心裡莫名地掠過一絲極細微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異樣感，但很快便被更重要的思緒壓下。
她壓下心頭那點微妙，迅速回到正題，神色變得嚴肅起來：“綠翹，本官現在要交給你一件要緊事。”
“大人請吩咐！”綠翹立刻斂容正色。
“你帶上劉護衛，以本知府走訪民生、體察下情的名義，隨機去州城裡這些案卷上記錄的人家以及其他普通百姓家走走看看。”顏惜夕壓低聲音，“明麵上是尋常問詢，實則要留心觀察，尤其是那些家中曾有女子失蹤或遇害的人家，看看他們如今境況如何，對官府是何態度，可曾受過什麼‘特殊關照’…旁敲側擊，務必謹慎，莫要引起對方警惕和恐慌。還有，就是他們的談話，你在一旁拿紙筆記錄好。”
她頓了頓，補充道：“具體如何問話，以劉護衛為主，他畢竟是男子，又是官差身份。你在一旁，多看多聽，若察覺對方有所顧忌或氣氛僵持，便適時打個圓場，緩和一下。你可能做到？”
綠翹聽得極其認真，眼中閃爍著聰慧的光芒，立刻便明白了顏惜夕的深意。她重重點頭：“大人放心！奴婢明白！知道該問什麼，不該問什麼，也會看眼色行事，絕不會壞了大人的事！”
看著她如此機靈通透，一點就透，顏惜夕心中大感欣慰——不愧是周驄一手帶出來的人，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
“好！即刻就去，一切小心。”顏惜夕吩咐道。
綠翹領命，匆匆去找劉紹。
看著綠翹離去的背影，顏惜夕眼神沉靜下來。民間走訪的線索已經派了出去，接下來，她自己也該動一動了。
是時候，會一會這青州府衙上下下的“同僚”們了。看看這潭水，到底有多深，藏著些什麼魑魅魍魎！她整理了一下官袍，目光投向二堂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