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惜夕深吸一口氣,換上得體的官場笑容,決定主動出擊,先去拜會幾位在青州地界上能管著她的上官。
首先便是她的頂頭上司——河東路提點刑獄公事,蘇挽秋蘇大人。這位蘇大人乃是虞朝少見的女刑憲,約莫三十五六年紀,身著深青色官袍,頭戴展腳襆頭,麵容清瘦,眉眼間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她接待顏惜夕時十分客氣,言語間對這位新上任的、同樣身為女子的下屬表達了勉勵和期許,稱讚她年輕有為,敢挑重擔。但所有的熱情都恰到好處地停留在官樣文章層麵,一旦顏惜夕試圖將話題引向青州積案的具體情況或尋求支持時,蘇大人便會不著痕跡地用“還需顏知府多多費心”、“相信以顏知府之能必能有所突破”等套話輕輕帶過,滑不溜手,分寸感拿捏得極好。
接著又拜訪了河東路轉運使、安撫使等幾位封疆大吏。無一例外,皆是熱情接待,言辭懇切,關懷備至,仿佛對青州的狀況憂心忡忡,對顏惜夕的到來寄予厚望。
席間觥籌交錯,談笑風生,說的儘是些風土人情、詩詞歌賦,或是朝中某些無關痛癢的動向。可一旦觸及實質性的問題,比如曆年懸案卷宗為何堆積、地方治安為何糜爛至此、是否需要上級衙門增派人力物力支援等等,幾位大人便要麼避而不談,要麼互相推諉,要麼就打起官腔,說什麼“相信地方能力”、“要體諒地方難處”、“需從長計議”雲雲。
一整天下來,顏惜夕笑得臉都快僵了,耳朵裡灌滿了各種毫無營養的恭維和廢話,身心俱疲。回到知府衙門後宅時,隻覺得比跟高手打了一架還要累,心情更是怏怏不樂。這幫老油條,表麵功夫做得滴水不漏,實則一個個諱莫如深,將真正的意圖隱藏得極好。想從他們這裡打開突破口,恐怕難如登天。
正當她揉著發酸的額角,心情鬱結之時,綠翹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封書信。
“大人,青柳姐姐來信了。”綠翹的聲音帶著欣喜。
顏惜夕精神一振,立刻接過信拆開。
青柳的信寫得條理清晰。她已安全抵達巨鹿城,並且親眼見到韶旭夫人依約向寧遠王府派來的人兌付了巨額銀錢,並未拖延或生出怨言。她已為小公子施針,其體內沉積的奇毒已解,又輔以西域蓮心為主藥配製的大補丸,小公子恢複情況極好,如今已能下床行走,麵色紅潤。但她還需留在巨鹿一段時間,繼續為小公子調理鞏固,確保萬無一失。
看到這裡,顏惜夕稍稍鬆了口氣,韶旭夫人按承諾兌銀,總算了卻一樁大事。
然而,信筆鋒一轉,青柳提到了那位陪侍施施。她向韶旭夫人問起施施近況,本以為能輕易接回,誰知韶旭夫人聞言卻言辭閃爍,語焉不詳,似乎頗有難言之隱,隻推說施施近來身體不適,不便見客。青柳心中起疑,恰逢韶旭夫人舉辦一場招待江湖朋友的雅集,她借機參加,留意了所有在場的陪侍,卻並未發現施施的身影。
信的最後,青柳還提及在雅集上聽到的一些江湖傳聞:近一個月來,各地陸續有武林高手離奇失蹤,其所屬門派或家人多方尋找皆無果,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情形詭異。青柳心中不安,聯想到遲遲未現身、也未有任何消息傳來的曲柏岩,不知他的失蹤是否與此有關。
顏惜夕看完信,眉頭緊緊蹙起。
她心中擔憂驟起,立刻鋪紙研墨,提筆回信。
「…施施之事,既韶旭夫人言語支吾,你切勿再深究追問,更不可擅自探查,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乃至殺身之禍!一切,待小公子痊愈後,你速速離開巨鹿,前來青州與我會合再議!」
「至於江湖高手失蹤傳聞,以及曲柏岩之下落,此乃江湖之事,非你我職責所在,更非你所能插手。切記!萬萬不可好奇,不可打探,不可卷入!一切以保全自身性命為上!速速治好小公子,即刻抽身來青州!」
她寫得又快又急,字跡帶著罕見的淩厲,仿佛要透過筆尖將她的擔憂和警告傳遞給青柳。她深知青柳心地善良,又有俠義心腸,生怕她一個不忍或好奇,卷入更深的漩渦之中。
眼下青州已是迷霧重重,危機四伏,她絕不能再讓青柳在外涉險。
封好信,立刻讓綠翹找人以最快速度送出。
顏惜夕走到窗邊,望著青州沉沉的夜色,心中那份不安卻愈發濃重。
用過簡單的晚飯,顏惜夕正揉著眉心思索下一步行動,綠翹和劉紹便前來複命。
兩人臉上都帶著幾分疲憊與挫敗。綠翹將手中記錄的紙張呈上,小臉垮著:“大人,我們按您的吩咐,走訪了城中不同坊市的十餘戶人家,可是…幾乎是毫無所獲。”
劉紹抱拳沉聲道,語氣中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懣:“回大人,這些被訪人家,家中竟都…都無適齡女兒。要麼是隻有兒子,要麼據說是生過女兒,但要麼早早送去遠方親戚家寄養,要麼就是在戶籍冊上記了個‘早夭’。問起青州風土、日常起居,他們還能說上幾句,言語間甚至多有對如今生活的褒獎。可一旦屬下試圖詢問本地官吏風評,或是稍稍提及…提及人口走動、治安相關的話題…”
劉紹咬了咬牙,顯然回憶起了白天的憋悶:“那些人要麼立刻嚇得臉色慘白,渾身抖如篩糠,仿佛聽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事情;要麼就立刻緊緊閉上嘴,任我們再如何詢問,也一個字都不肯再多說,甚至直接關門送客!屬下…屬下幾乎要按捺不住脾氣!”
他猛地單膝跪地,抬頭看向顏惜夕,眼中燃燒著一種純粹的正義感:“大人!這青州地界絕對有重大隱情!百姓噤若寒蟬,絕非正常!此關乎民生大計,關乎朝廷法度,更關乎那些無辜枉死之人!請大人一定明察,還青州百姓一個青天白日!”
顏惜夕聞言,煙波般的美眸微微一轉,落在劉紹那張年輕卻寫滿堅毅的臉上。她倒是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沉穩甚至有些寡言的年輕護衛,內裡竟藏著如此一份熾熱的正義之心。
她抬手虛扶:“劉護衛請起。你一片赤誠,本官知曉了。”她略作沉吟,問道:“劉護衛,看你年紀輕輕,卻有一身不俗武藝,更難得有此肝膽。你是哪裡人士?”
劉紹站起身,恭敬回道:“回大人,屬下並非青州人氏。屬下原是北麵邊境戍卒之子,家父曾是一名邊軍校尉。十年前與戎狄的一次衝突中,家父為掩護同袍斷後,力戰殉國。母親悲傷過度,不久也隨父親去了。屬下那時年僅十二,成了孤兒,被父親的一位舊友,如今在京城擔任衛尉寺少卿的楊大人收養,帶入京中,授以武藝,並在衛尉寺掛了職。此次大人赴任青州,楊大人知此地不太平,特命屬下隨行護衛,以期能略儘綿力,護佑地方安寧。”
原來是將門之後,身負國仇家恨,又被忠良撫養長大,難怪有如此心性和抱負。顏惜夕聽後,心中大為讚賞,這少年不僅背景可靠,更難得的是心中有正氣,有熱血,是可造之材。
“原來如此。劉校尉忠烈之後,楊大人高義,而你亦不負所托,心存黎庶,很好。”顏惜夕讚許地點點頭,“本官記下你了。日後用心辦事,自有你的前程。”
“謝大人!”劉紹眼中閃過激動之色,再次抱拳。
這時,綠翹在一旁補充道,小臉上帶著一絲困惑:“大人,還有一樁怪事。我們按卷宗上記錄的地址,去找那幾家明確記載了有女兒遇害的人家,可是…竟然全都查無此戶了!問周圍的鄰居,有說突然搬走的,有說壓根沒住這戶人的,總之戶籍上有記錄,但實則對不上號。”
查無此戶?突然搬走?
顏惜夕眼中寒光一閃。這哪裡是搬走?這分明是被人徹底“處理”乾淨了!連最後一點可能存在的線索和苦主都被抹去了!
好狠辣的手段!好周密的手法!
這青州的黑手,能量之大,遠超她的想象。
她揮了揮手,讓綠翹和劉紹先下去休息。
書房內再次隻剩下她一人。窗外夜色如墨,仿佛要將整個青州城吞噬。
顏惜夕緩緩走到書案前,手指劃過那堆積如山的卷宗,目光冰冷而堅定。
對手越強大,越狡猾,就越激起了她的鬥誌。
這青州的天,她顏惜夕,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