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硯台裡磨開的濃墨,沒有星光,隻有客廳廊燈透過門縫,在臥室地板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陳跡側躺著,周苓的呼吸均勻地落在他的肩窩,帶著點剛洗過澡的薄荷香,混著她發絲的細軟觸感,像一層暖絨絨的薄毯,裹著他的手臂。
這樣的親密太陌生,又太熨帖。過去十年,他習慣了一個人睡,習慣了夜裡被畫筆、被未完成的構圖驚醒,習慣了畫室的冷光比臥室的暖燈更讓他安心。可周苓像滴進宣紙上的清水,悄無聲息地漫過他築起的堤岸,讓沉寂多年的心湖泛起漣漪,那些被他刻意壓在湖底的、帶著鏽跡的過往,也跟著慢慢浮了上來。
他是被夢攥醒的。
夢裡是美院老校區的畫室,木質窗欞上爬著紫藤花,五月的陽光穿過藤蔓縫隙,碎成金粉,落在林晚的發梢。她坐在靠窗的畫架前,沒畫畫,而是捧著本葉芝的詩集,白連衣裙的袖口洗得發毛,卻被她熨得平平整整。風從窗縫鑽進來,掀動書頁,也掀動她鬢邊的碎發,她抬手把頭發彆到耳後時,指尖蹭過耳垂,留下一點淡淡的紅——那是他送她的第一對銀耳釘,細巧的小月亮,後來被她摔在地上,踩成了彎的。
“陳跡,你看這句。”她抬起頭,睫毛上沾著點陽光裡的浮塵,像撒了把碎鑽,“‘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你說,以後會不會有人這樣愛我?”
他那時正蹲在地上調顏料,鈷藍加一點鈦白,想畫出她眼裡的天。聽見這話,他抬頭笑了笑,沒說話,隻是把調好的顏料遞過去——他不擅長說情話,總覺得畫筆比語言更能表達心意。林晚接過調色盤,卻沒動筆,隻是盯著他看,忽然湊過來,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帶著點薄荷牙膏的甜香。
畫室裡的紫藤花好像突然開得更盛了,連空氣都變得黏稠。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撞著胸腔,像要跳出來。那時他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過下去——他畫畫,她看書,陽光正好,歲月安穩。
可夢境突然像被揉皺的畫紙,猛地翻折。
還是那個畫室,卻沒了陽光,隻有一盞昏黃的台燈亮著,照著滿地的狼藉。畫框碎了,他為林晚畫的《窗邊讀畫》被撕成兩半,顏料潑在白牆上,像一道道猙獰的血痕。林晚站在中間,頭發亂了,白連衣裙上沾著墨漬,眼睛哭腫了,卻還睜得很大,裡麵滿是怨毒:“陳跡!你告訴我,你的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他想解釋,想說他不是故意忘了她的生日,想說他隻是太投入新係列的創作,可話到嘴邊,卻被她手裡砸過來的陶瓷筆筒打斷。筆筒擦著他的胳膊飛過,落在地上,碎成幾片,裡麵插著的幾支鉛筆滾得滿地都是——那是她用第一個月工資給他買的進口鉛筆,說“你的線條該用更好的筆”。
“你心裡隻有你的畫!”林晚的聲音尖得像碎玻璃,紮得他耳朵疼,“我算什麼?算你畫架旁邊的擺設嗎?算你靈感來了就用、靈感走了就扔的垃圾嗎?”
他看著她哭花的臉,看著那些被砸碎的、帶著他們回憶的東西,心裡像被什麼堵住了,悶得發疼。他想抱她,想跟她說對不起,可她卻後退一步,指著門:“你走!陳跡,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然後,他就醒了。
胸口像壓著塊濕冷的布,喘不過氣,額頭上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沾濕了枕巾。他動了動手指,觸到一片溫熱——周苓的手,無意識地搭在他的胸口,掌心帶著點薄汗,卻很軟,像在給他傳遞一點微弱的暖意。
他輕輕把她的手挪開,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麼。起身時,床單摩擦著皮膚,還帶著剛才夢境裡的寒意。他沒開燈,借著廊燈的光,摸到衣櫃裡的襯衫穿上,赤腳走到畫室。
畫室裡很靜,隻有掛在牆上的鐘,發出“滴答、滴答”的響,像在數著他心裡翻湧的過往。他從抽屜裡摸出煙盒,抽出一支,點燃。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他手指上的薄繭更清晰——那是常年握畫筆磨出來的,也是當年和林晚爭吵時,被碎玻璃劃出來的,疤痕淡了,卻還能摸到一點凹凸。
煙霧慢慢散開,裹著鬆節油的味道,在空氣裡織成一張模糊的網。他抬起頭,看向牆角那些被白布蓋著的畫。布是深灰色的,蓋了好幾年,上麵落了點灰塵,卻被他偶爾擦得很乾淨——裡麵藏著他不敢碰的過去。
最左邊那幅,是《紫藤花下》,畫的是林晚第一次在畫室給他送便當的場景,她蹲在紫藤花下,手裡舉著個青花瓷碗,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那時他覺得,全世界的美好都在這碗裡,在她的笑裡。
中間那幅,是《雨夜速寫》,畫的是他和林晚吵架後,冒雨去給她買紅糖薑茶的路。雨很大,打濕了他的襯衫,卻沒打濕懷裡的薑茶。他本來想畫完就去找她道歉,可後來,他們再也沒機會一起喝那碗薑茶了。
最右邊那幅,是他沒畫完的《肖像》,隻畫了林晚的側臉,睫毛很長,下頜線很柔,卻沒畫眼睛——他總覺得,林晚的眼睛裡有太多情緒,他畫不出來,也不敢畫。後來他們分手,他就把這畫蓋了起來,像蓋起那段不敢觸碰的記憶。
他和林晚,也曾有過像現在和周苓這樣的親密。在美院的宿舍裡,在租來的小屋裡,身體和靈魂都曾激烈地碰撞,像兩團燃燒的火,想把彼此都融進骨血裡。那時他以為,愛就是這樣,熾熱、濃烈,恨不得把所有都給對方。
可後來呢?
藝術成了他們之間的刺。他想專心畫畫,想在畫布上留住那些轉瞬即逝的光影;她卻想要更多的陪伴,想要他在她生病時守在床邊,在她難過時給她擁抱。他覺得她不理解他的藝術,她覺得他不在乎她的感受。爭吵越來越多,從最初的冷戰,到後來的歇斯底裡,那些熾熱的愛,慢慢被磨成了尖銳的碎片,紮得彼此都遍體鱗傷。
最後一次見麵,是在林晚的婚禮上。她穿著潔白的婚紗,挽著新郎的手,看向他時,眼裡沒有了愛,也沒有了恨,隻有一片死寂的平靜。他站在人群裡,手裡攥著一張沒送出去的畫——是他偷偷畫的她,穿著婚紗的樣子,卻終究沒敢遞出去。
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愛過誰。不是不想,是不敢。他怕自己終究會像辜負林晚一樣,辜負彆人;怕那些熾熱的愛,最後還是會變成互相折磨的傷害;怕自己心裡那點僅存的對藝術的執著,會再次成為感情的劊子手。
直到周苓出現。
她太不一樣了。她安靜,像畫室裡的晨光,不刺眼,卻能慢慢照亮每個角落。她會在他畫到深夜時,默默泡一杯熱牛奶放在旁邊;會在他對著畫布發呆時,悄悄整理好散落的畫稿,不打擾,卻也不離開;會在他因為展覽壓力大而煩躁時,陪他坐在畫室裡,一起看窗外的樹影,什麼都不說,卻能讓他慢慢平靜下來。
她理解他的藝術,甚至比他自己更懂他的畫。上次展覽,有幅《秋林》他總覺得顏色不對,卻找不到問題所在,是周苓指出,“老師,你看這片葉子的黃,少了點陽光的暖,像蒙了層霧”,一句話點醒了他。她還會在他畫完一幅畫後,認真地寫下心得,說哪裡好,哪裡還能改進,那些文字不像評論,更像朋友間的真誠交流。
可越是這樣,陳跡心裡的警惕就越重。他像個在冰麵上行走的人,一邊貪戀腳下的溫暖,一邊怕冰麵突然裂開,把自己和對方都摔進冰冷的水裡。他怕自己會習慣這份安靜的陪伴,怕自己會再次投入感情,更怕有一天,這份安靜也會變成過去的激烈,最後隻剩下不堪的回憶。
“老師?”
輕柔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像一片羽毛輕輕落在陳跡的心尖上。他回頭,看見周苓站在那裡,穿著他的舊襯衫,衣擺長到膝蓋,露出兩條纖細的腿,光著腳,腳趾因為地板的涼意微微蜷著。她的頭發很亂,眼裡還帶著剛睡醒的惺忪,手裡攥著個薄毯子,顯然是醒來沒看到他,找過來的。
“睡不著嗎?”她往前走了兩步,聲音裡帶著點擔憂,目光落在他手裡的煙上,“又抽煙了?”
陳跡趕緊把煙按滅在煙灰缸裡,煙蒂還冒著點火星,很快就滅了。他走過去,伸手把她攬進懷裡——她的身體很涼,顯然是光著腳走了不少路。他把薄毯子裹在她身上,下巴抵在她的發頂,聲音有點沙啞:“沒事,做了個夢。”
周苓沒有追問是什麼夢,隻是輕輕“嗯”了一聲,然後把臉貼在他的胸口,手臂環住他的腰。她的臉頰很軟,帶著點剛睡醒的溫熱,呼吸落在他的襯衫上,像一陣輕風吹過。她就那樣安靜地靠著他,不說話,卻像在無聲地告訴他:我在這裡,不管你做了什麼夢,我都在這裡。
陳跡的心突然就軟了下來。像被溫水泡過的糖,慢慢化開,那些因為舊夢而翻湧的焦慮、恐懼、警惕,都在她的安靜裡,慢慢平複下來。林晚總是追問,總是想要一個答案,想要一個承諾;可周苓不,她隻是信任他,理解他,給了他足夠的空間,也給了他足夠的溫暖。
他低頭,吻上她的唇。這個吻沒有晨間的慵懶,沒有昨夜的熾熱,隻有一種深沉的、帶著點脆弱的尋求。他的唇很輕,像在確認什麼,又像在尋求慰藉。周苓沒有抗拒,隻是輕輕回應他,手指在他的背上輕輕摩挲,像在安撫一隻受驚的獸。
吻了很久,直到兩人都有些呼吸不穩,陳跡才慢慢鬆開她。他牽著她的手,走到臥室,把她放在床上,然後自己也躺了進去。他沒有再做什麼,隻是把她緊緊擁在懷裡,讓她的頭靠在他的胸口,讓她能聽見他的心跳——平穩的,有力的,帶著點未散的餘悸,卻也帶著對當下的珍視。
周苓很快就睡著了,呼吸又變得均勻起來,手還緊緊攥著他的襯衫衣角。陳跡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心裡卻不像剛才那樣亂了。舊夢的痕跡還在,像畫布上沒擦乾淨的鉛筆印,提醒著他過去的錯誤;可懷裡的溫暖更真實,像剛調好的顏料,帶著新鮮的、充滿希望的顏色。
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次犯錯,不知道這份安靜的愛能不能一直持續下去。但他知道,此刻,他不想放開周苓的手。他想試著相信,試著去愛,試著去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溫暖,試著去彌補過去的遺憾。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第一縷晨光透過百葉窗,落在床上,像一道溫柔的吻。陳跡低頭,看著懷裡熟睡的周苓,嘴角輕輕牽起一個極淺的弧度。舊夢已經過去,新的日子,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