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的晨光比往日柔得更妥帖些,不是正午那種刺眼的亮,是像被細紗布篩過的金粉,斜斜地從落地窗的紗簾間鑽進來,落在竹製顏料盒上。竹盒是陳跡去年從皖南收來的老物件,盒蓋邊緣留著竹纖維的細毛,被歲月磨得軟了,摸上去像揉過的棉線。周苓正蹲在地上收拾,膝蓋貼著微涼的木地板,指尖捏著個拇指大的小玻璃瓶——瓶裡剩的靛藍還沾著瓶壁,不是均勻的藍,是深一塊淺一塊的,像把去年秋天烏鎮巷口的藍天,揉碎了凝在裡麵,連瓶底都沉著點細碎的板藍根渣,是她熬染料時沒濾乾淨的。
她小心地把瓶子放進盒裡的棉墊凹槽,那棉墊是她自己縫的,米白色的棉布上繡著小小的墨點,像星星,每個凹槽都剛好容下一瓶染料,不會晃。剛要蓋盒蓋,就聽見院門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是蘇曼的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聲音,“篤篤”的,不重,卻帶著旅途的輕喘,混著風裡的桂花香飄進來。那桂香是淡的,還裹著點晨露的水汽,因為院子裡的桂樹昨夜淋了點小雨,花瓣上還掛著水珠,風一吹就掉,落在石板路上,成了小小的濕痕。
“苓苓?”蘇曼的聲音隔著木門傳來,帶著點旅途的沙啞,推門時,門框上掛著的竹編風鈴“叮鈴”響了一聲。那風鈴是周苓去年編的,竹片上刻著小小的雛菊,聲音不像金屬那樣脆,是軟的,像碎冰撞在溫水裡。周苓抬頭時,陽光正好落在她臉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淡的影,眼角彎起的弧度裡,沒有了去年初見時的局促——那時她總怕自己的畫不好,說話都要攥著衣角,現在倒多了幾分鬆快,像被風吹開的紙,舒展了。
蘇曼愣了愣,走過去才發現,周苓的虎口處蹭著點赭石粉,不是濃的紅,是淺紅偏橘,像半開的雛菊,沾在細膩的皮膚上,格外顯眼。“你還沒洗乾淨呢。”蘇曼笑著指了指,周苓才反應過來,抬手想擦,卻蹭得更勻了,倒像特意畫的妝。“昨天調染料時蹭的,”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光顧著改畫,忘了。”蘇曼看著她鬢邊彆著的小發夾,是支酸棗木做的,上麵刻著朵小小的雛菊,花瓣的紋路是用細刀一點點刻的,邊緣有點毛糙,卻是周苓自己做的——上次陳跡去山裡撿柴,給她帶了塊酸棗木,她磨了半個月才做成這發夾。
“看來這半年,你變化不小。”蘇曼在藤椅上坐下,指尖拂過椅麵的藤紋。這把藤椅是陳跡特意為客人備的,藤條是老藤,坐上去軟而不塌,不會硌腰,扶手上還留著經年累月摩挲出的溫潤光澤,像裹了層薄蠟。她的目光掃過牆上的《淬火》,那是陳跡前年畫的敦煌壁畫臨摹,赭石底色濃得像化不開的戈壁落日,飛天的衣袂線條帶著刀削般的頓挫,每一筆都沉得能聽見力道;再轉頭看角落的畫架,周苓未完成的作品攤在上麵,淡藍的溪水繞著赭石色的田埂,溪水是用細筆勾的波紋,像風吹過的漣漪,雛菊的花瓣更輕,是用乾筆掃的,邊緣有點飛白,像風一吹就會動,連田埂上的小草,都是用淡綠點的,像剛冒頭的芽。
“我聽說你要參加青年聯展,特意來看看。”蘇曼端過周苓遞來的粗陶茶杯,指尖碰到杯壁時,能感覺到手工捏製的紋路——杯身有點不圓,是故意做的“拙”,青花纏枝紋繞著杯口,纏枝的末端有點暈開,是周苓去年跟著陳跡學畫的,那時她總畫不好,陳跡就握著她的手,一筆一筆教,現在這杯子成了畫室裡常用的,連杯底都印著個小小的“苓”字。茶是去年的杭白菊,乾花蜷縮在杯底,熱水衝下去時,慢慢舒展,像小小的白蝶,浮在水麵上,飄出淡淡的甜香,混著畫室裡的墨香,漫在空氣裡。
“陳跡沒攔著你?”蘇曼問得輕,目光卻落在周苓捏著杯柄的手上——她怕周苓還像以前那樣,一提聯展就緊張,指節泛白。可這次沒有,周苓握著杯柄的手很穩,指腹貼在杯柄的溫度上,暖暖的。“他支持我。”周苓低頭攪了攪茶,茶匙是銀製的,碰在粗陶杯壁上,發出“叮”的輕響,像風鈴的餘音。她的聲音不高,卻沒有一絲猶豫,指尖還在杯沿劃了個小圈——那是她最近才有的小動作,上次改畫時,陳跡說她的線條太僵,讓她放鬆,她就無意識地劃杯沿,後來想事情時總會這樣,帶著點篤定的鬆弛。
蘇曼從帆布包裡掏出本畫冊,帆布包是軍綠色的,上麵縫著塊補丁,是她去年在甪直古鎮補的,用的是藍印花布。畫冊的封麵是牛皮紙做的,邊角磨成了圓角,是經常翻看的緣故,上麵用鋼筆寫著“江南采風錄”,“南”字的最後一筆有點拖,是蘇曼的習慣——她寫字總愛把最後一筆拉得長些。“這是我去年在南方跑的幾個鎮子,你看看。”蘇曼遞過去時,指尖碰了碰周苓的手,才發現她的手比上次暖和些——以前周苓總手腳涼,尤其是冬天,陳跡還特意給她備了個銅製暖手爐,裡麵總煨著熱水,現在她的手,連指腹都帶著溫。
周苓翻開畫冊,紙頁帶著淡淡的油墨香,還混著蘇曼身上的樟木味——蘇曼帶了個樟木箱裝畫,怕受潮。第一頁是烏鎮的雨巷,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發深,是用淡墨反複染的,牆根的青苔用淡綠勾了幾筆,不是濃的,是像霧一樣的綠,還有雨絲,是用乾筆掃的淡墨,細得幾乎看不見,卻能感覺到雨的輕。巷尾的木門半開著,露出一點紅燈籠的邊角,是用朱砂點的,像黑夜裡的星。再往後翻,是周莊的水邊蘆葦,蘆葦杆是用中鋒畫的,挺括,蘆花是用乾筆掃的,像帶著風的重量,輕輕斜在紙頁上,水麵上還映著蘆葦的影,是淡墨暈的,像鏡子。
“我以前總想著跟著老師的風格走,”蘇曼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像落在紙頁上的輕墨,“後來在甪直古鎮待了半個月,看一位老人用蘆葦杆在河灘上畫畫,他不用顏料,就用河水和細沙,畫出來的船卻比真的還活。那時我才明白,每個人的筆底,都該有自己的山河——老師的是老師的,你的是你的,丟了就找不回來了。”
周苓的指尖拂過紙頁上的蘆葦,觸感細膩得像真的摸到了蘆花,軟的,帶著點澀。她忽然想起昨夜,自己趴在畫架前改稿子,改到第三遍時,總覺得雛菊的花瓣太僵,有點像陳跡畫的飛天衣袂,正煩著,陳跡走了過來。他沒說話,隻是站在她身後,手裡拿著她忘收的畫筆,指尖碰了碰她的肩膀,末了才輕聲說:“你的畫裡有你的性子,軟,卻有韌勁,彆丟了。”那時她沒回頭,卻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畫紙上,像溫水,落在她耳邊,暖得她鼻尖有點酸。此刻再想起來,眼眶竟真的熱了——原來有人早就懂她要找的東西,比她自己還清楚,還把她的性子,藏在了畫裡。
“對了,”蘇曼忽然坐直身子,從包裡摸出張紙條,紙條是宣紙做的,很薄,像蟬翼,上麵的字跡娟秀,是蘇曼寫的,“聯展的評委裡有位林老教授,以前是我老師的朋友,最看重原創性,不喜歡跟風的畫。”她指著紙條上的地址,“他住在巷尾的老院裡,門口有棵老槐樹,你要是有時間,帶著作品去拜訪他一次——他喜歡跟年輕人聊畫裡的故事,尤其是你這種有自己性子的畫。”周苓看見紙條上還寫著行小字:“老教授愛喝龍井,帶點去年的新茶。”是蘇曼特意加的,怕她忘了。
周苓把紙條夾在畫冊裡,指尖按了按紙頁,像要把這份心意妥帖地收在裡麵。“謝謝你,蘇曼姐。”她的聲音裡帶著真切的感激,以前總覺得蘇曼是遙不可及的前輩——她的畫那麼好,走了那麼多地方,現在倒覺得像自家姐姐,會替她想著細節,會把經驗慢慢講給她聽。
蘇曼站起身時,藤椅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是老藤的聲音,像在跟她道彆。她走到門口,忽然回頭看周苓,陽光從她身後照過來,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畫架上,和周苓的畫疊在一起。“周苓,彆害怕走自己的路。”她頓了頓,目光裡帶著過來人的溫和,像春風拂過水麵,“陳跡要是真的懂你,會陪著你一起走的——好的感情,不是把你困在他的影子裡,是幫你長出自己的影子。”
木門輕輕合上的瞬間,周苓抬頭,看見陳跡站在樓梯口。他手裡拿著件米白色的薄外套,是周苓的,布料是棉的,摸起來軟,領口還繡著朵小小的雛菊——那是她上個月在燈下繡的,針腳不算整齊,有的地方還紮錯了,她本來想拆了重繡,陳跡卻說“這樣才像你”。“外麵風大,我送送蘇曼。”他的語氣很平和,像隻是說件尋常事,可周苓的目光落在他眼底時,分明看見那片平日裡沉靜的深潭裡,漾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像晨光落在水麵上,輕輕晃了晃,還帶著點她剛繡的雛菊的暖。
陳跡走出門時,腳步放得很輕,鞋底蹭過木地板的聲音像貓走過,沒讓木門發出聲響。周苓抱著畫冊坐在藤椅上,翻開剛才看到的雨巷那頁,指尖再次拂過青石板的紋路——蘇曼的畫裡,連青石板的裂紋都畫了,是用乾筆勾的,像真的老石頭。風從半開的窗戶吹進來,帶著桂花香和遠處的鳥叫,是麻雀的輕啾,落在畫室裡,軟得像畫裡的雨絲。她忽然覺得,心裡那點關於聯展的緊張,像被風吹散的晨霧,慢慢淡了——她知道,不管走哪條路,都有人在身後,替她想著風大,替她記著她的性子,陪著她把自己的山河,一筆一筆,畫進紙裡。
畫架上的雛菊還等著她補完最後幾筆,指尖的赭石粉還沒洗乾淨,像朵小小的花,開在虎口處。周苓輕輕翻開畫冊的新一頁,空白的紙頁上,很快就會落下她的筆——淡藍的天,赭石的田,還有帶著風的雛菊,那是她的畫,是她的性子,是她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