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總帶著三分纏綿,像被揉碎的雲絮,輕輕落在青石板路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又很快融入石板的青苔裡,留下一抹淡淡的濕痕。周苓背著畫架走在前麵,畫架是陳跡去年送她的胡桃木款,邊角被她用軟布磨得溫潤,側麵貼滿了小小的便簽——有她隨手記下的色彩配方,也有陳跡寫的短句,比如“今日簷角雨珠偏圓”“溪邊石上苔色已深”。
畫架最下層的抽屜裡,裝著她的顏料盒。盒蓋內側貼著一張透明的塑料膜,上麵沾著各色顏料的痕跡,像一幅微型的印象派畫作:鈷藍是溪邊的河水,赭石是山壁的肌理,藤黃是晨間的陽光,還有一點朱砂,是上次采風時,陳跡幫她采的野果染的色。她走得不快,故意放慢腳步,聽著身後陳跡的腳步聲——他總習慣走在她右後方半步,傘沿微微傾斜,剛好能遮住她頭頂的雨絲,卻讓自己的左肩沾了點濕。
“前麵石橋下有片蘆葦,”陳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雨絲的清潤,“剛才路過時看了,雨打在葦葉上的弧度很好,適合你想畫的‘動態肌理’。”他說著,從帆布包裡掏出塊折得整齊的棉巾,遞到她麵前,“你畫架肩帶蹭了點泥,等下畫完再擦,彆弄臟了畫布。”
周苓接過棉巾,指尖碰到他的指腹,帶著點微涼的雨意,卻比江南的春陽還暖。她轉頭笑了笑,發梢的雨珠落在畫架上,“嗒”地一聲輕響:“你比我還懂我想畫什麼。”陳跡也笑,伸手幫她把被風吹亂的劉海彆到耳後,指腹輕輕蹭過她耳尖的碎發——那裡還沾著一點淺綠的顏料,是昨天畫溪邊柳樹時不小心蹭上的,他沒提,隻覺得像春天落在她耳邊的新葉。
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半月。每天清晨,他們會踩著晨霧出門,周苓選景,陳跡就在旁邊找塊乾淨的石頭坐下,有時幫她撐開畫紙,有時替她調和顏料(他總記得她喜歡在藤黃裡加一點鈦白,說這樣“像陽光滲進了雨霧”),更多時候隻是安靜地看著她——看她蹙眉觀察葦葉的脈絡,看她彎腰湊近溪水看倒影,看她畫筆懸在半空半天,突然眼睛一亮,飛快地在畫布上落下第一筆。
有次在山間畫瀑布,雨下得比往常大些,陳跡的傘幾乎全罩在她和畫架上。等周苓畫完最後一筆瀑布的水霧,才發現陳跡的右半邊肩膀已經濕透,深藍的襯衫貼在背上,勾勒出他清瘦卻挺拔的肩線。她鼻子一酸,掏出棉巾要幫他擦,他卻笑著躲開:“沒事,山裡風暖,一會兒就乾。你快看看畫布,剛才雨絲落在右上角,倒讓水霧的層次感更足了。”
周苓低頭看畫布,果然,那幾滴雨珠在鈷藍與鈦白的暈染裡,形成了淡淡的灰調,像瀑布真的在眼前蒸騰起水汽。她突然明白,最好的風景從不是刻意捕捉的完美,而是有他在身邊,連意外的雨痕都成了驚喜。
這天傍晚,雨終於停了。夕陽像被融化的金箔,慢慢鋪滿西邊的天空,將河水染成一片暖橙,連岸邊的蘆葦都裹上了一層金邊。周苓和陳跡坐在河邊的青石板上,石板被雨水浸得微涼,卻剛好驅散了傍晚的悶熱。周苓脫了鞋,赤腳垂在水麵上,腳趾偶爾碰到遊過的小魚,驚得魚兒飛快地躲進蘆葦叢,留下一圈圈漣漪,在夕陽下泛著細碎的光。
她靠在陳跡的肩上,肩膀能感受到他胸膛的溫熱,還有他平穩的心跳,像河邊輕輕拍岸的水浪,讓人安心。右手握著一支小號的狼毫筆——是她特意留在口袋裡,用來勾勒細節的,筆杆上還沾著一點赭石色的顏料。她輕輕抬起陳跡的左手,放在自己膝頭,他的手掌寬大,指腹有常年握筆的薄繭(他雖不常畫畫,卻愛寫毛筆字),掌心的紋路清晰,像她畫過的山間小徑。
“彆動。”周苓輕聲說,筆尖輕輕落在他的手背上。她沒有蘸顏料,隻用筆尖的餘墨,慢慢勾勒——先畫一道彎彎的弧線,是剛才看到的夕陽;再在弧線下方畫幾株小小的蘆葦,葦葉朝著夕陽的方向傾斜;最後在蘆葦旁畫兩個小小的身影,並肩坐著,像他們此刻的樣子。筆尖劃過皮膚的觸感很輕,帶著點墨香,陳跡微微繃緊了手背,卻沒有動,隻低頭看著她認真的側臉。
夕陽的餘暉落在她臉上,將她的睫毛染成金色,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像停在臉頰上的蝴蝶。她的嘴角微微抿著,眼神專注,連呼吸都放得很輕,仿佛手背上的不是簡筆畫,而是一幅需要全心投入的作品。
“畫好了。”周苓放下筆,輕輕吹了吹他手背上的墨痕,“你看,這裡的晚霞,像不像我昨天畫裡的顏色?昨天調的赭石加朱紅,總覺得少了點暖意,今天才發現,該加一點檸檬黃,像現在這樣,暖得能滲進骨頭裡。”
陳跡低頭看著手背上的畫,墨痕還帶著點濕潤的光澤,小小的夕陽、小小的蘆葦、小小的人影,簡單卻鮮活,像把剛才的時光縮在了手背上。他抬起頭,目光落在周苓的側臉上,她的臉頰被夕陽映得泛紅,連耳垂都透著淡淡的粉,比天邊的晚霞還要動人。
“像,”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眼前的夕陽,“但再美的晚霞,也比不上你。”
周苓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轉頭看向陳跡,剛好撞進他的眼眸裡。他的眼睛很亮,像盛著夕陽的光,又像藏著夜晚的星,裡麵清晰地映著她的影子。她沒有說話,隻是微微仰頭,唇瓣輕輕貼上他的。
夕陽的溫度還留在兩人的皮膚上,唇瓣相觸的瞬間,像兩滴墨落在宣紙上,慢慢暈開。他的吻很輕,帶著點墨香和夕陽的暖意,小心翼翼地,像在嗬護一幅易碎的古畫;又帶著點堅定,像他為她撐傘時從不偏移的傘沿。周苓的手指輕輕勾住他的衣角,將他拉得更近,呼吸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氣息裡帶著顏料的甜,誰的氣息裡帶著雨水的清。
河邊的蘆葦被風吹得輕輕晃動,發出“沙沙”的聲響,像在為他們伴奏;遊過的小魚偶爾躍出水麵,濺起的水珠落在兩人的衣角上,帶著河水的清涼,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周苓閉著眼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手背上的墨痕蹭在她的手心裡,像一道溫柔的印記。
她突然明白,自己追尋的藝術大道,從不是隻有畫筆和顏料的獨行。那些落在畫布上的色彩,因為有了他的陪伴,才多了溫度;那些走過的山水,因為有了他的目光,才多了意義。他們的藝術風格或許不同——她偏愛靈動的色彩暈染,他擅長沉穩的線條勾勒——但他們的方向始終一致,像兩條並行的溪流,最終會彙入同一片江海。
回到畫室時,夜色已經漫了上來。周苓打開頂燈,暖黃的光線灑滿房間,落在牆上掛著的畫稿上——有江南的雨巷,有山間的瀑布,還有溪邊的蘆葦,每一張畫的角落,都藏著小小的細節:比如雨巷的傘沿下,有兩個並肩的影子;比如瀑布的石台上,放著兩個並排的水杯。
她沒有立刻開燈,而是走到畫架前,鋪開一張新的宣紙。這次她沒有先調色,而是站在畫架前,閉上眼睛,回想傍晚河邊的夕陽——蘆葦的金邊、河水的暖橙、他手背上的墨痕、唇瓣相觸的溫度。等她睜開眼時,筆尖已經蘸好了顏料。
先以淡墨勾勒背景:遠處是江南的煙雨,青瓦白牆在雨霧裡若隱若現;近處是北方的林木,鬆針的線條挺拔,帶著點蒼勁;而畫麵的中央,是兩個並肩前行的身影——女孩背著畫架,男孩提著顏料盒,他們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一道分不開的墨痕。
她給這個係列取名為《同行》。畫到兩人的手時,她特意放慢了筆觸——女孩的手輕輕搭在男孩的手腕上,男孩的手握著一支畫筆,筆尖正對著前方的風景,像是要一起在畫布上,畫下更遙遠的遠方。
陳跡端著兩杯熱牛奶走進來,看到畫架前的她,腳步放得很輕。他沒有打擾,隻是站在旁邊,安靜地看著她的筆尖在宣紙上移動。當看到畫麵中央並肩的身影時,他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眼底滿是溫柔。牛奶的熱氣在空氣中彌漫,混著顏料的墨香,形成一種讓人安心的氣息。
周苓畫完最後一筆,放下畫筆,轉過身接過牛奶。指尖碰到杯壁的溫熱,剛好與心裡的暖意呼應。“你看,”她指著畫裡的身影,“我們的故事,就像這墨染的畫卷,之前的是序章,現在才剛剛展開新的篇章。”
陳跡點點頭,伸手輕輕拂過她額前的碎發——那裡又沾了點淡墨,是剛才畫身影時不小心蹭上的。“以後的篇章,我們一起畫。”他說,聲音裡帶著堅定,也帶著溫柔。
窗外的夜色更濃了,月光透過窗戶,落在《同行》的畫紙上,讓那並肩的身影仿佛有了生命,要從紙上走下來,繼續走向更遙遠的山水,走向更漫長的時光。而畫室裡的燈光,像一顆溫暖的星,照亮了畫布上的墨痕,也照亮了兩人眼中,關於藝術與愛情的,無儘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