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的晨霧還沒散透,鬆煙墨的香氣就裹著潮氣漫了滿室。周苓跪坐在畫案前,手裡的兼毫筆剛蘸了淡赭石,在雨巷儘頭的牆根處輕輕掃過——那是她畫的《江南雨巷圖》,石板路用濃墨勾了縫隙,雨絲是用清水調了墨,趁濕暈出來的,連牆頭上垂下來的藤葉,都帶著點雨打後的蔫意,墨色裡摻了點花青,嫩得能掐出水來。
畫案的另一頭,陳跡正對著《塞北雪原圖》的草稿發怔。他手裡的狼毫筆懸在半空,筆尖的濃墨滴了點在畫紙上,暈成個小小的黑點,像雪原上落了隻孤鳥。草稿上的枯樹已經勾好了,枝椏像鐵骨一樣刺向天空,月光是用淡墨襯出來的,留白處泛著紙本身的冷白,連空氣裡都像飄著雪粒,清冽得能凍住呼吸。
“陳跡,你看這樣行不行?”
周苓放下筆,把自己的畫案往他那邊推了推。兩張畫並排放在一起,江南的雨巷濕軟,塞北的雪原冷硬,像兩個隔著千山萬水的世界。她指著雨巷的儘頭,那裡現在還是片留白:“我想在這兒加一抹夕陽,用朱砂調了藤黃,淡一點,像雨快停時漏下來的光。這樣既能和你雪原上的月光呼應,也能讓南北的景貼得近點。”
陳跡的筆頓了頓,筆尖的墨又往下垂了點,差點落在枯樹的枝椏上。他抬眼看向周苓的畫,雨巷的石板路泛著濕光,連牆角的青苔都用石綠調了墨,畫得活泛,可那抹設想中的夕陽,像顆暖珠子,要嵌在冷雨裡,總覺得有些違和。
“不行。”他把筆擱在硯台上,筆杆碰倒了旁邊的墨碟,發出“叮”的輕響,在安靜的畫室裡蕩開圈回音,“北方的雪夜,本就該是清冽的,月光是冷的,枯樹是硬的,連風都帶著冰碴子。你加了暖光,就把那股孤寂的硬氣衝散了,雪原就不像雪原了。”
周苓的指尖縮了縮,剛蘸了赭石的筆落在畫紙上,不小心在牆根處蹭了道淡紅的痕,像滴沒擦乾的淚。她趕緊用清水筆暈了暈,可那點紅還是留在了墨色裡,怎麼也去不掉。“我不是要改你的畫,”她的聲音低了點,帶著點委屈,指尖輕輕蹭過畫紙的紋路,“隻是覺得,我們這是雙年展的聯結之作,總不能南北的景像隔了層冰,評委看了會覺得我們沒默契的。”
陳跡看著她的側臉,晨光從窗欞漏進來,落在她的發梢上,沾著點墨屑,像撒了把碎星。她畫雨巷時有多用心,他都看在眼裡——為了畫準石板路的磨損,她特意去蘇州的老巷子裡蹲了三天,用手機拍了上百張照片;為了調雨絲的墨色,她試了二十多種水和墨的比例,廢紙上堆得像小山。可他畫雪原,也有自己的堅持——那是他從小在東北雪地裡摸爬滾打出來的感覺,是爺爺教他畫枯樹時說的“筆要硬,心要冷,才能畫出雪的骨頭”。
“我不是要和你爭。”陳跡站起身,走到她身邊。畫室裡靜得能聽見窗外的風聲,卷著落葉,“沙沙”地響,像在勸和。他彎腰,伸手輕輕抬起她的下巴,讓她看著自己——她的眼眶有點紅,睫毛上沾著點潮氣,像剛哭過。他的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唇瓣,那裡還沾著點墨漬,是剛才調顏料時蹭上的,帶著鬆煙的清苦。
“你畫雨巷,是要畫出江南的柔,雨的軟,是你心裡的南方;我畫雪原,是要畫出塞北的硬,雪的冷,是我心裡的北方。”他的聲音放得很柔,像怕嚇著她,“默契不是讓我們的畫變得一樣,不是用你的暖蓋了我的冷,也不是用我的硬磨了你的柔。默契是你畫雨巷裡的油紙傘時,我能想到雪原上被風吹歪的枯樹枝;我畫雪原上的孤鳥時,你能想到雨巷裡躲在屋簷下的行人。”
周苓的鼻子一酸,伸手抱住他的腰,臉貼在他的棉衫上。棉衫上還帶著他出門采風時沾的雪氣,混著鬆煙墨的味道,是她最熟悉的味道。她把臉埋在他的懷裡,聲音悶悶的:“我就是怕……怕我們的畫放在一起,像兩個陌生人,評委不喜歡,雙年展拿不到獎沒關係,我怕彆人說我們連一起畫畫都沒默契。”
陳跡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動作像哄小孩一樣,手掌貼著她的背,能感覺到她因為委屈而微微發抖。“傻丫頭,”他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發間的墨香沾在他的唇上,“我們一起畫了七年,你調墨時多放半勺水,我都能看出來;我勾線時手腕多轉半圈,你也能知道我要畫什麼。這種懂,比畫得一樣重要多了。”
他鬆開她,拿起她的筆,蘸了點清水,在她畫的雨巷儘頭的留白處,輕輕點了幾點:“你看,不用夕陽,也能有暖。比如這兒,畫個躲雨的小孩,手裡舉著塊糖,糖紙用淡赭石勾個邊,既不搶雨巷的柔,也能透出點活氣。”他又走到自己的畫案前,拿起狼毫筆,在雪原的枯樹椏上,用淡墨勾了個小小的鳥巢,“我這兒加個鳥巢,就算雪再大,也有個能躲的地方,和你雨巷裡的屋簷,不就是一種呼應嗎?”
周苓湊過去看,雨巷裡的小孩,雪原上的鳥巢,一柔一硬,一南一北,卻像有根看不見的線連在一起。她的眼眶不紅了,嘴角慢慢翹起來,伸手拽了拽他的棉衫:“那……那要是還是覺得差點意思怎麼辦?”
陳跡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把她額前的碎發捋到耳後:“明天我們去城郊的山澗看看。秋天的山澗水,既有南方的柔,水流過石頭是繞著走的;也有北方的清,水底下的石頭看得清清楚楚,連魚遊過都能數清鱗片。我們去看看,說不定就能找到讓南北景貼得更近的感覺。”
周苓點點頭,拿起筆,開始在雨巷儘頭畫那個舉著糖的小孩。筆尖的墨色很輕,糖紙的赭石色淡得像夕陽的影子,卻不再顯得突兀。陳跡也拿起筆,在鳥巢裡加了幾片羽毛,用淡墨勾的,像剛落進去的。
窗外的風聲漸漸柔了,晨光也透得更足了,照在兩張畫紙上。江南的雨巷裡,小孩舉著糖,等著雨停;塞北的雪原上,鳥巢裡臥著羽毛,等著鳥歸。墨色有濃有淡,有冷有暖,卻不再是隔著層冰的兩個世界,而是像山澗裡的水,柔的地方繞著走,硬的地方撞著來,卻最終都彙成了一道,朝著同一個方向流去。
周苓畫完最後一筆,抬頭看向陳跡。他正對著雪原的鳥巢發呆,嘴角帶著點笑,陽光落在他的側臉上,把他的睫毛映得很長。她突然覺得,剛才的分歧,像調墨時多加的那半勺水,雖然一開始覺得亂,卻最終讓墨色有了更豐富的層次,讓他們的畫,也有了更真實的溫度。
“陳跡,”她輕聲喊他,“明天去山澗,我們帶點剛磨的墨,在石頭上畫好不好?”
陳跡回頭,看向她,眼裡的笑意像雪原上的月光,清冽卻溫柔:“好,聽你的。”
畫室裡的墨香更濃了,兩張畫並排放在一起,雨巷的柔,雪原的硬,小孩的糖,鳥巢的暖,都融在墨色裡,像一對久彆重逢的故人,不用說話,就知道對方心裡想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