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從竹林裡褪儘,綠就漫了滿世界。腳邊的箬竹剛冒了新筍,裹著褐色的筍衣,頂梢沾著點晨露;頭頂的毛竹拔得老高,竹節間漏下來的陽光,碎成金箔似的,落在溪水上,隨波晃著,像周苓畫案上沒乾的墨點,亮得晃眼。
陳跡牽著周苓的手往深處走,竹影在兩人身上流動,他手裡的帆布包蹭過竹稈,發出“沙沙”的輕響——包裡裝著暖手寶、速寫本,還有塊剛磨好的鬆煙墨,是周苓早上特意裝的,說“說不定看到好景,能當場畫幾筆”。
“聽,水響近了。”陳跡停下腳步,側耳聽了聽。果然,前麵傳來“潺潺”的聲,混著竹葉落地的輕響,像誰在輕輕撥弄琴弦。繞過一叢開著白花的石楠,山澗就撞進了眼裡——溪水踩著青灰色的鵝卵石往下流,石頭被磨得光滑,有的嵌在岸邊,有的半浸在水裡,像陳跡畫雪原時沒勾完的枯石;水麵上漂著幾片金黃的楓香葉,葉尖還留著點紅,像周苓調顏料時,不小心滴在清水裡的朱砂。
周苓一看見水,就忍不住蹲了下去。米白色的棉裙掃過溪邊的蕨類,葉片上的露水沾在裙角,洇出小小的濕痕。她伸手去接溪水,指尖剛碰到水麵,就被一股涼意裹住——那涼不是雪原的凍,是帶著竹香的潤,像她畫雨巷時,用清水筆蘸著淡墨掃過紙的感覺。
“水涼,彆凍著。”
陳跡的手及時覆了上來,掌心帶著暖。他從帆布包裡掏出個米白色的暖手寶,遞到她手裡——暖手寶的絨麵還帶著他體溫,上麵沾著點鬆煙墨的灰,是昨天周苓調墨時,不小心蹭在他袖口上的,他沒擦,就這麼帶著。“你看這溪水,”他指著水麵,聲音輕得怕驚走水裡的光,“看著軟,繞著鵝卵石走的時候,水紋像你畫雨巷的雨絲,柔得能裹住風;可撞在那塊青石上時,濺起的水花卻帶著勁,‘叮咚’響,像我畫雪原的枯樹枝,筆鋒硬得能刺破雪。”
周苓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溪水過圓石時,是貼著石頭走的,水紋在石頭側麵暈開,像她用羊毫筆暈墨的痕跡;撞在那塊青石板上時,水花跳得老高,水珠在陽光下閃著光,像陳跡畫枯樹時,筆尖抖出來的飛白——不是亂的,是有筋骨的。她忽然笑了,指尖在溪水裡劃了道小浪,水花沾在她手背上,涼得舒服:“我知道怎麼畫了!雨巷的夕陽不用太暖,就像這溪水的光,淡一點,讓光在青石板上滲開,像溪水漫過石頭後留下的溫痕,這樣既不搶雨巷的柔,也能和你雪原的月光呼應——一個是水的光,一個是雪的光,都是清的,卻一個暖,一個冷,剛好貼在一起。”
陳跡看著她眼裡的亮,像山澗裡的光落進了她眼裡。他彎腰,伸手幫她把散落的碎發彆到耳後——她的耳尖有點紅,是剛才被溪水涼到的,他指尖碰上去時,能感覺到她輕輕顫了下。“傻丫頭,”他笑了,指尖蹭過她耳後的皮膚,帶著點鬆煙墨的清苦,“剛才在畫室還皺著眉,現在倒通透了。”
“還不是你帶我來這兒,”周苓站起來,把暖手寶抱在懷裡,往他身邊靠了靠,“不然我還在想,怎麼加夕陽才不彆扭呢。”
回去的路走的是另一條,鋪滿了楓香樹葉和竹籜。踩在葉子上的“沙沙”聲,和周苓用羊毫筆掃過畫紙的聲音幾乎一樣,軟得讓人心裡發暖。陳跡忽然停住腳,彎腰從落葉堆裡撿出一片楓香葉——葉尖的紅比溪水上的更豔一點,葉脈的紋路在陽光下看得清,像他勾枯樹枝的線條,一筆是一筆,卻不僵。他把楓葉遞到周苓手裡:“夾在你的畫稿裡,說不定看一眼,就有感覺了。”
周苓接過楓葉,指尖摸著葉脈,忽然發現葉梗處用鉛筆輕輕勾了個小圈——是陳跡的筆跡,他總喜歡在速寫本上畫這種小圈當標記。她把楓葉放進帆布包的內袋裡,貼著手心,暖得像揣了片小太陽。
夜裡的畫室,台燈是暖黃色的。光落在畫稿上,剛好罩住雨巷的儘頭,留白處還夾著那片楓香葉,楓葉的紅透過光,在紙上映出淡淡的影,像夕陽剛漏下來的樣子。周苓坐在畫案前,調顏料時特意少放了點朱砂,多兌了點清水——淡橙的顏色在瓷碟裡晃著,像山澗裡被陽光照透的溪水,沒有那麼豔,卻透著股溫溫的氣。
她拿起兼毫筆,筆尖蘸了顏料,輕輕落在雨巷儘頭的青石板上。沒畫成完整的夕陽,隻是讓光在石板縫裡滲開,有的地方濃一點,像溪水撞在石頭後聚起來的光;有的地方淡一點,像溪水繞著石頭後散開的痕。畫到巷口那把油紙傘的邊緣時,她特意讓光在傘角沾了點,像雨快停時,陽光剛好落在傘上的樣子。
“在畫光?”
陳跡走過來時,手裡還拿著塊沒磨完的墨錠。他站在她身後,沒靠太近,怕呼吸吹亂了畫紙。他看了會兒,指尖輕輕拂過畫紙的光痕——沒碰顏料,怕蹭花了,隻是貼著紙邊掃了下,像在感受墨色的濃淡。“這光,”他聲音很輕,像溪水繞著石頭,“像極了山澗裡,陽光落在水花上的樣子,清清爽爽的,不壓人。”
他的指尖不經意蹭過周苓的手背,兩人同時抬頭。台燈的光落在陳跡眼裡,像他畫雪原時的月光,清冽卻暖;周苓的耳尖又紅了,像剛才在溪邊被他碰過的樣子。都沒說話,就那麼看著,忽然都笑了——像溪水裡的兩朵水花,撞在一起,又輕輕分開,卻都帶著對方的暖意。
周苓把筆擱在硯台上,拿起那片楓香葉,放在畫稿的光痕旁:“你看,這片葉子的紅,和我調的顏料剛好一樣。”陳跡湊過去看,楓葉的紅和畫紙上的光,果然像從一個碟子裡倒出來的。他伸手,指尖碰了碰楓葉的葉脈,又碰了碰畫紙上的光:“是一樣的,都是山澗的光,是我們的畫該有的樣子。”
畫室裡很靜,隻有硯台裡墨汁輕輕晃的聲音,和窗外偶爾傳來的蟲鳴。兩張畫稿並排放在一起,雨巷的光淡橙,雪原的月光冷白,像山澗的水和溪邊的雪,卻因為那點光的呼應,不再是隔著層冰的兩個世界,而是像牽著手的兩個人,走在鋪滿落葉的小路上,軟的地方一起軟,勁的地方一起勁,默契得不用多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