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邊各自收拾,一邊商量晚飯怎麼吃。妻子忽然停下,將拉開一半的帆布袋拉鏈又合上。怎麼了?小劉問。妻子不言語,發了會兒呆,拿起軟尺,在兩間臥室各走一圈兒,在吧台邊坐下,說,硬塞硬擠,像填鴨子。
小劉不言語,也到兩間臥室各走一圈兒。兩居多好,次臥做書房,小劉說。妻子丟下軟尺,皺起鼻子吸了幾下,讓小劉把窗戶都打開,臥室衣櫃門也打開,重新拉開帆布袋,整理衣物。
天已黑透,臥室沒開燈,隻有客廳吊燈餘光投下的薄薄一團光。小劉摸了一會兒沒摸著開關,索性算了,繞過梳妝台、椅子,挪到床邊的組合衣櫃跟前,將推拉門一扇扇打開。他的眼睛逐漸適應光線,看得出物體的輪廓。老張的那些散件都不大,卻像遍布的關節,將室內空間聯結成渾然一體。
小劉拉開衣櫃最後一扇門,驀地怔住,驚歎一聲,然後放聲號叫。妻子聞聲走進臥室。小劉已跌翻在地,啞了似的啊啊地叫。妻子打開燈,退了半步,隻喊半聲,便噎在那裡,大張著嘴,像心窩被人狠捶一拳。
這時,嚇到他們的那個東西從衣櫃裡倒下來,直直摔在兩人麵前,是白慘慘的、通體赤裸的一個女人全身塑料模特,頭戴黑發,胸脯高聳,兩臂下垂,手掌微微攤開著,像要抓握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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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像極了驚悚片裡受驚嚇的女人,已經冷靜下來的小劉忍不住這樣想。這樣一想,他倒不怕了,爬起來,一把抱緊妻子,說沒事兒,沒事j兒.不怕,不怕,就是個衣架,他媽的他媽的。
那模特女人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有些嘲諷,那種假裝無辜的嘲諷。小劉憤怒,又罵了→串臟話,有些自己也不明其意。妻子有些崩潰,躲進廁所,不出聲。小劉將模特搬出來。廁所傳出妻子壓抑的抽泣聲。他僵挺在原地,仔細聆聽,妻子在抱怨她自己。小劉知道,接下來,怨言很快就會延展到工作、專業、父母,以及諸如命運和選擇等抽象主題。
小劉聽得心猿意馬,腹中沉甸甸,心下惴惴的,體內如晃蕩著半腔子涼水。他定一定神,朝那模特臉上狠狠扇了一耳光。像吃了劊子手的快刀,模特腦袋應聲而落。小劉更火,咬牙切齒。
我拿下去扔了,沒事啊,沒事,他撿起模特腦袋。不怕,他穿好衣褲,站在廁所門口對裡麵說,次臥我也檢查了,沒藏其他女人。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太好笑,乾咳兩聲,對模特說,走吧,大姐。
他把模特腦袋安回去,抱到門口,打開門,再抱起來,有點彆扭,又放下,換個方向,從模特的身後抱起來。
小劉想把模特扛在肩頭,樓道太窄,不是頭頂在牆上,就是腳踢到樓梯扶手,還是抱著,噔噔噔跑到一樓。這時,單元門上的窟窿伸進一隻手,擰開門禁,一道人影閃進來。
出去啊,是那撿廢品的瘦老頭,指指小劉懷中女人,不要了吧?
啊,不要了,不要了。小劉趕緊把模特放下。老頭轉身拉開單元門,退出去,用腳撐住門。小劉雙手拿住模特的腰,將其臉朝下,拎一捆東西似的往外走。
給我,給我。老頭接過模特,放在自己身邊。模特高挑挺立,目視遠方,顯得老頭像個矮人國的霍比特人。老頭鬆開腳,單元門合上,四下沒了光亮。小劉長舒一口氣,要拿起模特,老頭攔住,我來。說話間已抱起模特的腿,高高舉起扛在肩頭。
走幾步停下來,回頭問小劉,住二樓?啊,
對,二樓。小劉說。老頭說,那咱們是鄰居。拐彎走了。鄰居?聽起來陌生,像某個曆史時期的特定詞語。自離家上學,二十幾年來,搬來搬去,見了無數陌生人,卻沒有過真正的鄰居。住在蜂窩式塔樓這些年,甚至不知道隔璧蜂房是否住著活物,是否有人氣兒。
抽完半支煙,見老頭回來。模特不知給他丟去了哪裡。小劉這才想起,剛剛下樓沒看見丟在樓道的木框和紙殼,八成也是老頭拿走了。
住二樓對吧?老頭說,那塑料人兒,是三樓的。三樓?小劉仰頭看,先看見自己臥室窗口伸出的金屬晾衣架,再往上是三樓臥室窗口,防盜窗像隻籠子,籠中有些什麼,但看不分明。
三樓兩個年輕小夥,是藝術造型師,就是剃頭的,他們有好些個塑料人兒,腦袋瓜兒還有頭發,看見沒?老頭不抬頭,隻拿手向上指。小夥跟我說,塑料人兒那頭發,可都是真的,專門從收頭發的那兒買的。
還是看不真切,但小劉能想象,說,哦,哦,謝謝您。踩滅煙頭上樓了。
妻子蹲在沙發邊,對著塑料布上的零碎發呆,那副表情,讓小劉想起電影裡漸漸進入倒敘時間的淡出鏡頭。
破案了,他說,三樓掉下來的,發廊小哥的道具。妻子不言語。他走進臥室,把腦袋探出窗外看三樓。三樓防盜窗破了個洞。他打開手機電筒往上照。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心驚肉跳。防盜窗破洞旁邊,卡著一隻紅頭發的女性頭顱,側臉麵向小劉,像在求救,又像在偷窺。
三樓掉下來的自己跑衣櫃裡去了?是人還是鬼?身後傳來妻子的聲音,硬邦邦,冰涼涼。
行了,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一坨塑料,小劉說。縮回身體,腦袋磕到窗扇把手。一磕,倒是磕明白了。他關上紗窗,給上周請來開荒的保潔大姐打電話。不等他問,大姐全招了,說那模特就躺在窗外的晾衣架上,她哪知道是樓上掉下來的。
小劉打開手機喇叭,給妻子聽,大姐娓娓道來,聲音軟軟綿綿,透著不容置疑的關切。大姐說,我收進屋裡,擱哪兒都不是,再說,怕你們一進屋再給嚇著,就讓它站衣櫃裡了,高低正合適。
謝謝您,打擾了,小劉掛掉電話。
夫妻倆攜手下樓,在小區裡繞圈兒,老小區樓間距大,道路橫平豎直,老樹、花叢、車棚、石椅、健身器材、貓與狗。他們辨認方向,熟悉小區幾個出人口,然後出去找吃的,吃一頓好的,慶祝慶祝。
小劉認床,果然睡不著。怕驚動妻子,他誇張地放慢動作,像生手廚子翻魚,拿著勁兒地小心,還是鬨出不小動靜。想下床到客廳坐著,妻子的手機卻亮了。她也沒合眼。
你看這個怎麼樣?妻子將手機伸過來,他們這床墊,蹦床似的。小劉說,你喜歡就行。伸出食指在手機屏幕上下劃,說好啊,這個就挺好。你看了嗎?妻子翻身,把光亮也帶走了。一個人弓起身子看,不再理他。小劉抬起屁股,往下一拍,說,嘿嘿,確實像蹦床,我明天問問老張。三言兩語,把老張關於“不讓動”的條件跟妻子重複了一遍。妻子哦了一聲,熄掉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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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醒來,妻子已經上班走了。衣櫃門開著,放了樟腦丸和活性炭,冬衣已經掛了進去,罩著防塵袋。手機上有妻子留言,說新床墊已經訂好,舊的老張要不讓扔,就用紙箱裝起來,次臥放著。
小劉回消息或者買個簡易床,擺次臥,能當客房。到次臥看一看,後悔消息回急了。床墊和設想的新書架,互不兼容。他查一查時差,給老張留言張老師,那邊兒是半夜吧?我正收拾,想把床墊換個新的。然後走到客廳,站椅子上,俯拍一張照片發老張,說搬家才知道東西多,得收拾半個月,多虧你房子大。
老張竟然秒回,語音消息隨便隨便,你不說換,我還想提醒你換呢。床墊嘛,私人物品。對了,你記得把鎖芯也換了。小劉啊,就當你自己家。
他回消息,也發語音沒睡覺呢,注意身體啊,少熬夜。這樣,我記一下型號,以後你們回來,我再買個一樣的給你換回去,私人物品嘛,各有各的習慣。
老張沒再回消息。小劉胡亂吃了早餐,躺在床上聽一會兒窗外鳥叫,昏昏欲睡。老張終於回複,文字消息再說。他立馬回了個表情。然後給妻子回消息舊的直接扔了,咱們自己用的東西,還是得用習慣的,大不了回頭給老張買個新的換回去。
好像睡著了,又似乎沒睡著。小劉從床上打了個挺兒,坐起來,出了會兒神,掀開床單和褥子,手掌輕貼床墊表麵,自下往上摸過去,摸到隱隱約約一個人形。
四五天後的傍晚,新床墊送到。拆裝完畢小劉請師傅幫忙把i舊的抬下樓。下到一樓,正對樓梯的那戶門響,開了道縫,撿破爛的瘦老頭探出頭,親切地喊了一聲“劉兒”。小劉嗬嗬笑喊朱大爺。
小劉失業,這些天專職在家收拾東西,為合理布局,又丟掉一些不必要的。他一趟趟丟騰空的紙箱,總在垃圾桶附近遇見老頭,正式認識了。老頭就住在小劉樓下,剛滿七十歲,他讓小劉叫自己老朱,小劉不好意思,叫大爺。
謔,年輕人什麼都扔。朱大爺俯下身從床墊和樓欄杆之間的縫隙裡鑽過去,幫小劉打開單元門,問,這床墊可以賣吧?他就像這個單元的保安,會及時在你往外丟東西時出現,要出單元門,得先通過他的審核。這幾天小劉的紙箱,無一不被截和,呱唧踩扁,堆在樓梯間。樓梯間堆滿了,朱大爺就往外運。
樓下有一排車位,其中有一個屬於朱大穀,停著輛二十世紀的紅色老桑塔納,輪胎在地上紮了根,車輪也沒放個擋板,布滿了狗尿印子。車裡滿當當,全是朱大爺從廢品中精選出的物件。車座、方向盤被埋得看不見。每回經過,小劉都往裡看一眼,塑料凳、毛絨公仔、迷你台燈、進口糖果鐵盒、軍用書包、牛皮紙檔案盒、ed小手電等。
小劉和兩個師傅抬著床墊經過老桑塔納。他又忍不住看,後車窗上扁扁擠著一張毛絨玩具熊的大臉,一隻眼瞎著,剩下一隻斜眼,盯著外麵。昨天早上,這個位置還是一張塑料折疊小餐桌。這裡是個中轉基地,小劉心說。
這狗熊!紫色?安裝師傅說,趁機提一口氣。
草莓熊,這不是狗熊,朱大爺認真糾正道,草莓熊可不就草莓色?《玩具總動員》,知道吧?
小劉說,您真是個老頑童呢。
朱大爺確實是老頑童,撿垃圾不為彆的,隻為玩兒,至少他自己這麼說,人上年紀,要有事兒做,否則會死,人活到最後都是閒死的。
劉兒,你怎麼不上班?
小劉不好意思,說,我是編劇。
謔,那得好好體驗生活,朱大爺說,兩位小師傅,多走兩步吧,幫抬到南門。
據小劉過去一周對生活的體驗,該小區老人兒童居多,至少工作日白天如此。老人可分四類第一類是社區公告欄上的,姓名、年齡寫在福利政策公示名單裡,不少是從新中國成立前活過來的,年紀至少八十歲,最年長者已經過百。第二類是遊擊收廢品的,推自行車或騎小三輪出沒,東門進西門出,不久留,多趁夜潛入人小區。因為他們要避開第三類打陣地戰收廢品的,朱大爺是此類典型,不但住在小區,而且房子也屬於自己。第四類老人,主業是帶小孩,或遛狗,這股勢力人數最多,活動範圍最廣,又愛紮堆成群;從另一個角度看,又不穩定,平時會丟一些廢品出來,但一時興起也會撿幾隻瓶子回去,防不勝防。
朱大爺的陣地,是小區南門快遞站,一早便在大理石長椅上坐下,逗狗,逗小孩,免費提供快遞拆包工具。順理成章,拆下的盒子、箱子,小孩丟下的瓶子、罐子都歸他。這就比小區北門的高阿姨和西門的矮阿姨有天然優勢。
有時,一高一矮兩阿姨會碰頭,坐在不遠處聊天,盯著快遞站排隊的人,虎視眈眈。有時,朱大爺也會出現在同一條長椅上,與高矮阿姨並排坐。女人聊天,朱大爺不搭話,隻微笑。這種時候,他又不像老頑童了,像老紳士,不但西裝永遠整潔,三輪車也捯飭得彆致,車把上插著紙風車,掛著一把半新不舊的芭蕉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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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守陣地時,朱大爺會就地打開小馬紮,坐下蹺起二郎腿,小劉經過,忍不住掏出煙讓他。朱大爺搖頭,擺手,堅決不接,指著下嘴唇上黑青的一點疤,說,年輕時學人裝腔作勢,抽洋煙,叼著煙瞌睡,燎個大皰,從此不碰。
床墊抬到了南門。小劉點頭哈腰,說師傅辛苦。對方大汗淋漓,開口要搬運費。小劉猶豫,對方罵罵咧咧起來。
朱大爺一抖長壽眉,眯起眼睛,對師傅說,這樣,我們不想扔了,麻煩您二位再給搬回樓上,搬完我給搬運費。師傅氣得哇哇叫。
小劉掏手機,想息事寧人,朱大爺攔住,一手叉起腰,一手解開西裝扣子,招呼哇哇叫的師傅到跟前,慢條斯理說幾句,聽也聽不清。師傅又要發作,朱大爺伸手進西裝內兜,摸出一盒軟中華,抖兩支到師傅眼前,又低聲說了句什麼。
師傅熄火,接過煙,各人一支,在手心磕一磕,走了。
小劉問,您不是不抽煙?
朱大爺說,是不抽,但男人兜裡,得有煙。您跟他說什麼?小劉好奇。
朱大爺擺手,搖頭,嘿,不值一提。
床墊嘰嘰哇哇躺在小三輪上,朱大穀死命蹬車,身體弓伏在車把上。小劉扶著車把,小步跟著,和朱大爺一起掌著舵,把床墊送到小區外的丁字路口。那兒的大槐樹底下,停有一輛白色大廂貨,手寫四個紅漆大字高價回收。小劉那時想不到,這個流動廢品站,他將頻頻光臨。
廢品站老板是個小夥子,敲敲打打檢查床墊,爽快答應了朱大爺報的價兒。朱大亮碼交易,收款提示音外放,回聲悅耳,繞樹三匝。
手機呢,劉兒?朱大爺說,微信還是支付寶?咱倆四六。
啊?小劉不好意思,說不用不用,不是您,我就讓師傅隨便擱垃圾桶那兒了。朱大爺笑,擱垃圾桶那兒,不還是我的?這樣,算你搬運費,提兩成。
四六、兩成,小劉當然都不收。這便成了一個因。次日,小劉丟一袋舊文件,手一滑,小拇指上鉤著的鑰匙掉進了垃圾桶。他一時呆掉,鼓了三次勇氣,也沒敢往半人高的垃圾桶裡鑽。朱大爺及時出現,三翻兩掏,取出了鑰匙。這是一個果。有這層因果,小劉不再好意思把可回收垃圾拎出單元門,主動做好分類,擱在一樓樓梯間,要麼直接送到南門,由朱大爺親自挑選。偶爾碰上高阿姨和矮阿姨,小劉就埋頭快走,裝聾作啞,聲東擊西,隨便丟下一些劣質廢品,把好的悄悄留給朱大爺。
也許真的是在體驗生活了。早起,澆花,買菜,做飯,吸塵,整理,丟垃圾,遛彎兒,看人下棋,喂流浪貓,甚至賞花聽鳥。小區後麵有一片鬆樹林,穿過林子,是一座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建的老公園,他跟著老人、小孩和狗,在林子裡穿行,繞著公園人工湖轉圈兒,看湖上鴨子遊水。這一係列“真正”屬於日常生活的動作,是小劉從未有過的體驗。我老了?他想。當然不是,他隻是失業。於是將體驗當主業,早晚勤快操練,很快掌握了不看手機估摸時間,菜價、肉價和新鮮烙餅出鍋規律,以及流浪貓的聚點、社區工作人員構成,甚至掌握了估算各類廢品價值高低的基礎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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