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想什麼呢?小劉說。他的心已經沉到底,疑問的語氣潦草帶過,歎作一口氣。他切一塊蛋糕,遞到妻子手裡,說,嗯,我懂。目光穿過窗簾縫隙,隔著紗窗看向十九樓外的夜景,世界幽明難辨,此題無解。
兩人同齡,十歲認識,念同一所中學,交同一群朋友,說不上青梅竹馬,也算知根知底。大學各奔前程,但去了同一座城市,畢業後都留本地工作,他鄉遇故知,從前的記憶都在,便一起合租,然後一起生活。眨眼三十歲,各自對將來的想象,也變成了同一個。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當時,他們還沒跟老黃合租,隔壁住一對陌生夫妻,沒有客廳。兩人坐在臥室吃蛋糕,聊天,不敢高聲。索性出門,散了一夜步。跨江大橋上,妻子在路燈下跳踢踏舞,運動鞋鞋底輕軟,在路麵上起落,音色溫柔,舞步也慢半拍,像默片場景。天亮之前,由妻子提議,小劉同意,沒有任何道具和儀式,兩人做出了結婚的共同決定。
剛搬來那天,小劉想說,卻怎麼想也沒想起來的話,就是關於那個晚上的。準確說是存在於記憶中的那個晚上。現在想起來了,又覺得幸好當時沒想起來。
太多念頭就像氣味兒飄過,想過,說過,彌漫,停留,就散了,來不及弄清楚。舊事重提,不免變味兒,心上亂生枝蔓。蟬鳴漸小,餘響綿綿,小劉心裡靜下來,忘了買煙,又轉回小區。他想起了過去十年的一些片段,就在想起的瞬間,那些片段紛紛化作某種氣味兒過去、將來、此刻。
也許時間就是氣味兒,氣味兒就是時間。
為徹底戰勝怪味兒,妻子做了全新戰略。她請掉原打算春節旅行的年假,全身心投入戰鬥。從臥室開始,台燈一隻,床頭燈一隻,海報三幅,帆布挎包兩隻,背包一隻,晾衣竿,簡易晾衣架,常年放在包裡的收據、火車票、登機牌、膠囊、耳機等相關零碎,全部清出丟掉。有些書和碟片在臥室放過,也處理掉。
小劉不想招人注意,分批次混入日常垃圾,先堆在門口,再隨廚餘垃圾悄悄扔。不是背叛朱大爺,是越扔越覺得無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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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分了三大類,有怪味兒的、沒怪味兒的、疑似與密接的。第一類裹進塑料袋裝箱密封;第二類掛在尚無氣味兒蹤跡的次臥;第三類不裝袋,先暴力清洗,隔離觀察。騰空的衣櫃,分彆用酒精、除黴劑和專業人工蒸汽清潔,但都無法根除。床單被罩全套換掉,可沒撐過三天便又淪陷。床鋪被列為重災區,一人固定一套睡衣,起床先洗澡,再換上固定一套“工作服”,小劉稱之為死囚衣。或許大規模進攻引發了免疫對抗,幾雙常年蝸居鞋盒的鞋也莫名其妙地淪陷。於是,所有鞋盒都要丟。
小劉拎著鞋盒下樓,再三猶豫,堆在了朱大爺家門口,敲幾下門,快速跑掉。就怕朱大爺問,是不是鞋也不要了?這老頭明察秋毫。
確實,很快鞋就不能要了。按照怪味兒因子來自過去的假定,鞋子嫌疑最大。因此除了一人兩雙平時穿的“囚鞋”,其餘鞋子全扔了。
客廳和廚房怪味兒相對薄弱,妻子早晚吸塵,似有成效,但一開空調,怪味兒便卷土重來。小劉馬上下單,請人把空調、紗窗徹底拆洗,進行一輪深度大掃除。小劉的大書架也扔了,幸存的書和dvd裝進了新買的塑料箱。老張的一部分書和擺設也遭了殃,隻好用塑料袋密封雪藏。
房子變回了搬進來第一天的模樣,就像恢複了初始設定。甚至比那時更整潔、清亮和協調,因為所有物品,包括頂燈都拆洗一新。他們自己的東西,分門彆類封存,塑料袋、塑料箱,大大小小,按日常需要頻次擺在客廳。
還沒在客廳正經坐下吃過飯呢,小劉說,多吃幾頓火鍋,把那味兒蓋過去。妻子不吭聲,逗笑再次失敗。
衣服的分類在不斷變動,有味兒的依然有味兒,疑似的都確定染了味兒,沒味兒的也漸漸有了跡象。衣架和箱子一天比一天空。
這味兒會不會跟我們一輩子?妻子眼淚掉下來。她穿著一套小區外雜貨攤買來的臨時衣服,不太合身,顏色灰不溜丟,把人襯得像一幅褪色的油彩畫。
怎麼可能?小劉慘笑。一輩子是多久啊?這個問題像狗血情節劇裡的鏡頭一閃而過。小劉凝神,鏡頭前景虛化,背景中客廳顯現,箱中、袋中和架子上的物品漠然陳列著,像死者曾活於世的證物。
原來每天競要用到這麼多的東西,可日子明明如此貧乏。
八妻子讓眼淚淌一會兒,繼續忙碌,洗漱睡下。自從發現臥室與客廳之間一處拐角的牆麵上有怪味兒,她已進人絕望的冷靜階段。
兩人又一次失眠。半睡半醒間,小劉聽見妻子在耳邊問,咱們要不要搬走?啊,小劉說,不合適吧,怎麼跟老張說?
黑暗中,他看見妻子臉上有一塊朦朧的藍色,是醫用口罩。人越冷靜,嗅覺越靈敏,怪味兒侵人臥室,妻子已難以呼吸。
不劃算,再說換了地方、它也追著我們,妻子歎氣,坐起來,無聲走出臥室,回來時端著一盤點燃的香熏蠟燭,分兩組放在床邊地上,席地而坐,閉目養神。
燭光在妻子眉目間熒熒跳動,天花板上似鬼影幢幢。小劉不敢多問,不敢多想。妻子忽然笑了,睜眼看他,說,這屋裡是不是出過什麼事兒,我的意思是,那種事兒。
怎麼可能?小劉說,再說和氣味兒沒關係啊。妻子閉眼,不再說話。那種事情小劉當然想過,但很難討論,也無從考據,總不能問老張,你這房子死過人沒?
他翻過身,看著妻子。哎,我想起個好玩兒的,記不記得你們學校門口那個舊書店,大一時候我總去翻書,看過一個外國童話,說有個島國,國王治國有方,對外不和人打仗,國內也沒有犯罪,大家連病都不生,便想好上加好,追求完美,終於,消除本國的異味兒成為目標。大家萬眾一心,捐錢捐物,但科研項目接連失敗。當然了,這根本不可能,對吧?最後,國王親自出馬了,國王不懂科學,但懂人啊,一舉成功,你猜,是怎麼做到的?
童話並沒真講,是小劉看著妻子出了神,拿腔拿調地在腦內演練了一番。待回過神,見妻子眉頭已舒展,口罩的皺褶規律起伏,似乎睡眠已進人快速眼動階段,不知做了什麼夢。
夢裡還會聞得見怪味兒嗎?小劉躺平,也閉起眼,用聽覺追蹤妻子的呼吸節奏。他給自己把故事講完,心說,國王是怎麼做到的呢?他下令割掉了大家的鼻子。
據朱大爺介紹,此樓是小區一期工程,建造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最早是糖煙酒公司單位宿舍樓,後來賣給員工,很多人轉手賣掉,成了商品房。
老張這套是十年前買的,經曆過幾戶,不得而知,就算真有過那種事也屬正常。朱大爺說劉兒啊,老房子故事多,不能總硌硬,生老病死是自然現象,是鬼是神,說到底是人心,我們叫講風水,你們叫心理學。
小劉從不信這個,但病急亂投醫,想法種進心裡,免不了就發芽。他忍不住跟朱大爺聊風水話題。朱大爺說嘿嘿,這個你可以問行家。轉臉叫來高阿姨。高阿姨說,這小區的房子,格局我都知道。你那屋,賤氣多,貴氣少,為什麼?因為是暗衛,要去濁去煞,尤其是廁所門不宜有鏡子對著,濁氣會放大,影響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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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劉聽得迷糊,上網一查,高阿姨所言非虛。這房子廁所排氣扇老舊,通風差,牆角都生了黴斑。雖說下水道返味的臭與怪味兒完全不屬同係,但想必屬於濁氣的一種,至少是構成元素之一。可是,他並沒找到任何朝向廁所門的鏡子。
那麵穿衣鏡,套著透明防塵罩,孤零零站在陽台上呢,怎麼也折射不到廁所門。
他罵自己魔怔,可又忍不住研究,在廁所門口,貼地觀察,不放過任何死角。這是高阿姨教的,打開所有門窗和照明,自下而上地查,也許能發現意外的鏡麵。果然,吧台底下,一扇儲物櫃亮白的漆麵櫃門上,小劉看見了自己的臉。
他忙叫來妻子,闡述關於濁氣和鏡子的風水理論,顛三倒四,興致昂揚。這回妻子笑了,我最多是鼻子壞了,你是腦子壞了?
小劉也笑了。就地翻個個兒,把自己當馬戲團小醜,滾到門後工具箱邊,找出電工絕緣膠帶,鑽到吧台底下,把那扇漆麵櫃門糊得伸手不見五指。
風水改了,他煞有介事地宣布。看著妻子,半帶祈求,咱不折騰了,歇兩天看看效果怎麼樣。妻子點點頭,若有所思,問他,可是已經產生的濁氣怎麼辦?
小劉一拍巴掌,說不怕。從廁所門往陽台來回走兩趟,量出距離。然後下單了兩樣東西一是長達二十米的塑料薄膜導風管,二是大排檔烤串用的大號工業排風扇。
定向排濁氣的計劃邏輯清晰,工程浩大,給了妻子一線希望。兩人將房門打開,確保通風,電扇放在廁所門口,開到最大,廁所的濁氣被抽進風扇,隨強風吹出,進人接在前麵的導風管裡。導風管鼓起來,浩浩蕩蕩,如電視上的五老特效巨蟒,妻子扶著中間,小劉控製出口。濁氣全都排到了陽台的窗外。
風扇動靜大,招來朱大爺。朱大爺倒不多問,站在樓梯上看了一會兒,誇小劉腦子好使,可以自製新風係統;然後說,劉兒,你那塑料布用完了得扔吧,給我就行。
不停不歇排了兩天,濁氣排出不少,可抽出來的更多。新風係統破壞了房子裡的氣流平衡態,電扇一停,怪味兒非但不減,還混入廁所下水道返味,層層疊疊,前調怪誕,中調刺鼻,後調複雜難辨。
小劉一慌,摘了導風管亂吹一氣,次臥也淪陷大半。不隻塑料布,連大排風扇小劉都丟給了朱大爺。
那天之後,妻子也不再對怪味兒的定義那麼確定了,而小劉的嗅覺越來越敏銳。遇見特定氣味,鼻子還會打噴嚏。在老公園散步,他聞到了自然的複雜氣息湖水冰涼涼的腥臭、腐葉溫熱的肥料味兒…他似乎能聞出哪裡藏著動物的屍體,哪棵樹上有熟透的果實。
如一根沉默的秒針,小劉繞湖一遍遍走,在氣味兒裡裸泳,覺察出深淺、溫涼、清濁,分層次,成團塊。絲絲縷縷,如亂麻交纏。即便如此,對於怪味兒,他依然捉摸不透,不能每一回都能與妻子達成共識。也許怪味兒會隨外界刺激做出反應,隻有妻子有能力跟蹤其變化。
想著想著,小劉不想再想。乾脆眼一閉,手一狠,拋下經濟計算與道德負擔,開始主動大批丟自己的東西。鈍刀拉肉,反複折磨,錯殺三千,倒覺得心裡暢快。
年假最後一天,妻子決定丟掉最舍不得的兩袋衣服和一隻伴隨兩人多年的行李箱。起初,妻子將重度汙染的衣服理成兩大堆,按照新舊程度、大小、重量用黑色塑料袋分裝,膠帶束口。一些最喜歡的,舍不得放進去,疊得整整齊齊,單獨裝人透明塑膠袋裡,或密封後掛起來,等待奇跡,然而奇跡始終沒有發生。
行李箱已經很舊,舊到像紀念品,可最終也除不淨怪味兒。況且,所有物品裡,此類密閉容器傳染性最強、最危險。
晚上再扔吧,走遠點兒扔,妻子說,不想看見彆人翻。
小劉說,嗯,不急。
他知道,隻要能想到任何一種有可能的新方法,妻子就不會扔掉這些衣服。前天中午,他經過南門,看見之前丟的一袋東西正被人翻,一條秋褲粘著雪糕紙,耷拉在垃圾桶口,綠頭蒼蠅嗡嗡叫。地上是一條裙子,有人拿起來在身上比簡直命案現場一般的畫麵。
小劉心尖上給掐了一下,不忍回想,點上煙,氣勢洶洶地抽起來怪味兒蔓延以來,妻子默許了他可以在屋裡抽煙,且不用開油煙機。
妻子要求扔掉一隻舊皮革相冊。裡麵是小劉多年來攢的票據和明信片,都是無用的東西,時間一久,卻更覺得珍貴。他越翻越舍不得,忍不住反駁,是有味兒,但i舊東西就是會有味兒。
舊東西的味兒是有,但上麵還夾雜著那種味兒,妻子說。誰闡釋了氣味兒,誰就掌握了強權。小劉認輸,與妻子協商,一件一件判定。妻子同意,拆出一雙新的一次性手套,讓小劉戴上。
小劉乾脆連口罩也戴上,像法醫上解剖台。
票據就是曆史,判定也是回憶,有些記得起,有些記不起,有沉默,也有驚喜,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某個畫麵某句話。
妻子拈起一張火車票,盯著看,說,什麼時候去過這兒,你?妻子將鼻子湊近,聞一聞,遞給小劉,拿眼瞅著他。
小劉接過票看,想起前年有回出差,臨行前一晚,突然收到延後通知。他突發奇想,沒改行程,誰也不告訴,誰也不知道,悄悄買一張目的地附近一座小城的票,依然淩晨出門,依然像往常出差,不忍叫醒妻子。那天,他關掉手機,逛寺廟,看佛像,晚上乾脆在寺裡借宿,像是多活了二十四小時。
你信嗎?交代完,他問妻子,心裡已經做好拆招的準備。
我信呀,妻子說,語氣平靜,就像那麵鏡子。現在,鏡子就站在角落裡,已確認不會沾染怪味兒,被解除隔離摘下了防塵罩。小劉偏偏頭,看向鏡中的妻子和自己,看見鏡中的吧台,杯子和擺設被清理乾淨,光禿禿的,徒具形式,像舊址遺跡。
嗯,小劉鄭重地回應。
他看見行李箱拉杆上係著一隻茶色帆布袋,知道裡麵裝著妻子的踢踏舞鞋,紅白相間,複古款。為了這雙鞋,妻子掉了不少眼淚,想剪破再丟,最終下不去手。
看見這鞋,想起你跳舞,他說。妻子不言語,起身去了臥室。
天黑透,妻子走出臥室,一聲不吭拉起行李箱。小劉伸手接,妻子繞開他。他追在妻子身後,抱住她的肩膀,說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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