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東西、我自己扔、妻子說。小劉抱住妻子,妻子扭動身體、肩膀突然硬得像鐵,高聲喊起來,我說了我扔,我扔!我扔!行李箱摔在地上,小劉鬆手,妻子檢起箱子,奪門而出。小劉揣上手機鑰匙、跟出去,行李箱輪子磕著樓梯,咣咣咣、音量由高轉低,如萬事皆休。小劉跟到二樓轉角,咣咣聲驟停,傳來妻子的尖叫,接著是急速的咣咣咣,一通緊鑼密鼓。
小劉衝到一樓,見妻子抱著扶手半蹲在台階上,行李箱滾在了朱大爺家門口。防盜門開一道縫,朱大爺探出半邊身子。不知妻子是摔了箱子驚出朱大爺,還是看見突然開門的朱大爺嚇得摔了箱子。
朱大爺遲疑著挪出幾步,扶起行李箱,往前推一推。妻子一跳腳,又往上退了一階。
朱大爺看小劉,又看小劉妻子,說,你媳婦?彆害怕,彆害怕,這陣仗兩口子吵架呢?吵啥?不值當。
沒沒沒,小劉說沒吵架,一手接過行李箱,一手扶起妻子,說,我們出門,請了幾天年假。
謔,這麼大箱子讓人家小姑娘提?朱大爺嘿嘿笑,退回了屋,門不關嚴,目送夫妻倆一左一右拖著行李箱出了單元門。
一路順風,旅途愉快!朱大爺說。
路燈光暈裡飄下細碎的雨,浮蕩著橙紅色的霧。行李箱小輪在水泥路麵滾動,震天響,驚動誰家的狗叫。這麼一前一後,一言不發,確實像出門遠行。
兩人繞著彎兒走。小劉從朱大爺說起,給妻子介紹小區廢品江湖。快到南門,妻子在薔薇花叢停下,問,扔哪兒?
夜色朦朧,花朵、藤蔓、枝葉,相互掩映,加上潮氣,更顯得曖昧。花叢中突然似有野貓逃竄,小劉認識,是喂過的貓。
不給朱大爺,也不給高阿姨和矮阿姨,來!小劉拖過行李箱,帶妻子走出小區,穿過馬路,來到蛋糕店門口的垃圾桶跟前,找一片尚未沾染雨水的地兒,擱下箱子,放得穩穩當當,算是扔了。
站了一會兒,妻子伸手掏小劉口袋,掏出煙和打火機,點上,小口抽,躲進不遠處樹影裡,看著垃圾桶的方向。小劉也點上煙,躲過去。
有水珠從樹頂滴落,砸在脖子裡,砸到第十七下,一輛撿檢廢品的小三輪車自馬路對麵斜穿過來,咯噔咯噔騎上馬路牙子,停在蛋糕店門口。那人穿綠色軍用雨衣,頭戴一盞ed探照燈,拎著魚鱗袋走近垃圾桶,頭燈哢啪射出一束強光,打在地麵上,探索著,左左右右,前前後後,落在行李箱上,又移開,照向垃圾桶。
男的女的?妻子小聲問。
不知道,小劉說。
不過,他覺得自己見到過,應該是一位打遊擊的阿姨,喜歡雙手各持一把鉗子,左右開弓,那人很快揀選完畢,魚鱗袋子在地上蹾了蹾,拎到三輪車上,又撿起垃圾桶邊散落的紙殼和空瓶,在行李箱麵前經過兩回,沒有要動的意思。也許那箱子站得太有尊嚴,與其說是被遺棄的,更像是被遺忘的。
忽然一道光照來,小劉的眼睛被晃了一瞬。一聲響亮的詢問,果然是遊擊阿姨“這個真不要了?”蟹螯似的鉗子尖兒指著密碼箱。小劉說,不要了。妻子不吭聲,縮身往暗裡藏。
遊擊阿姨走過去,小心蹲下,上上下下把行李箱摸一遍。見她放倒行李箱,小劉說,空的。挽起妻子胳膊要走,遊擊阿姨叫住他,小夥子,能不能跟我說一下這箱子密碼?
小劉愣住,一時間他也想不起密碼。他們已經很久沒出過遠門了。妻子停步,回頭很小聲說出密碼,頓一頓,又高聲重複一遍,像啞嗓的人終於能開口。
遊擊阿姨連說謝謝,撥動密碼盤,打開了箱子。妻子拿開小劉挽著的胳膊,轉身默默走回去,把行李箱拉杆上的帆布袋摘下。不好意思,這個不扔了。說完,匆勿跑過馬路,進了小區南門。
真不扔了?小劉追上妻子。
妻子不吭聲。小劉鬆一口氣,說,不扔好,收起來,放放,說不定就好了。妻子點頭應了,又默默搖頭。小劉試探,說不定冬天,氣溫一低就徹底散了。
妻子將帆布袋丟在地上,說算了,你回去把衣服拿下來,不要讓我後悔。
好吧,小劉說。他默默走回去,小心地上樓,開門,鎖門,拎著兩大袋子衣服下樓,做賊一樣,唯恐驚動朱大爺。
快走到南門口,小劉停住,他遠遠看見一道瘦影,行將起舞,是妻子。她換上了踢踏舞鞋,在路燈背麵的一片空地站定,微微張著雙臂,踮起腳,小心翼翼地,起跳,下落,紅白錯落地雀躍,驟然靜止的空格,泛著水光的地麵上音符閃爍跳動,躍升,向沉默的夜空消散。
舞鞋終究沒扔,拿回來擦淨吹乾,用密封袋包三層,裝進密封盒,再用膠帶裹起來,在角落專門辟出位置,放進去眼不見心安,就像不曾存在。小劉心說,儀式越過分,記憶越深刻,告彆因此會越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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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妻子難得熟睡,微微打起鼾。小劉失眠,躺在沙發裡,戴上耳機,抱著電腦看球賽。他已喝下八罐啤酒,越看越沒興致。支持的球隊發揮失常,連連失誤,大比分落後。他漸漸眼花心亂,腦中回放起這些天的事,好像不是真的。摘下耳機,呆坐,注視著電腦屏幕,無聲的球賽失去意義,隻是綠色背景上移動著藍白小人。
有那麼一會兒,他忘掉自己支持的是白色小人,轉而關注藍色小人。但見傳球、搶斷、二過一,有點兒意思。再傳,沒有越位,又一個角球,漂亮的頭球。
頭頂血管隱隱搏動,他又有點兒興奮的感覺了。重新戴上耳機,跟隨解說的慷慨激昂,他成了藍隊的支持者,比賽又有了意義。
漂亮的魚躍撲救,小劉無聲歡呼,一抬眼,看見那麵鏡子,恍惚中,沒認出來鏡中是誰。那個男人須發紛亂,麵目猙獰,爆紅著眼珠兒,像一個尚未適應牢獄生活的新囚徒。
小劉抬一抬左手,囚徒就拾一抬右手。看上去是他在跟隨你,其實卻是在逆著你。小劉盯著囚徒,一拍腦門,囚徒也一拍腦門,兩人同時跳將起來。
小劉欣喜若狂。他知道如何分辨怪味兒了。
他屏住呼吸,揪起睡衣領口,捂在鼻子上,閉上眼用力聞,接著,找出兩件判定有怪味兒的物品,對照著聞,然後,趴進馬桶裡聞,抱起垃圾桶聞,拆下洗菜池下水管聞,從臟衣簍裡掏出臭襪子聞。他還貼在牆上聞,聞老舊的牆漆、冰涼的瓷磚,以及壁紙紋理中的灰塵。
房子裡能想到的不同氣味,他依次聞了個遍,一邊聞,一邊記,給每種味道打上標簽酸、
腐、臭、香、腥、苦、澀、甜、乾、濕、辣、軟、硬·…·然後,再給感覺定義一個可量化的強度高、中高、中、中低、低。
收集定義完畢,他關上臥室門,悄悄打開密封的箱子,找出密封的首飾盒,放在鼻子底下,打開一條縫就像寂靜突然降臨的密室裡聽見若隱若現的電流聲,就像星鬥密布的夜空中陡然辨出星座輪廓,就像蕪雜斑斕的視錯覺遊戲中頓悟似的眼前一亮,他聞見了怪味兒的存在,切切實實。
小劉微閉雙眼,緊皺眉頭,感受隱隱的刺痛,貼著鼻黏膜匍匐行進,突襲鼻腔,再向上灌入頭頂,一舉攻陷大腦。酥麻的眩暈中,他睜開眼,看見鏡中的自己,妻子正站在自己身後。
“沒錯兒,我終於聞到了。”
小劉音調陡然高起來,聲音尖細起來。我把手機從耳邊拿開,打開喇叭,在床上平躺下來,手機放在肚皮上,眯起眼繼續聽他講,像聽收音機。
“不是因為鼻子忽然通了,也不是嗅覺過敏了,而是我突破了認知的自我規訓,你能明白嗎,老汪?”
半個月前,夜裡十一點多,小劉冷不丁打來電話,給我講他搬家的故事。小劉好辯論,說得馬不停蹄,強烈地渴望反饋。
他嗓門響亮,間雜亢奮而粗重的鼻息,手機轟鳴,肚皮酥癢,我覺得自己正在用腹語自言自語。
“就是說,因為你覺得自己聞到了,”我說,“所以你就聞到了。”
“差不多,但不一樣,我的意思是比喻,對,氣味兒是一種比喻,也隻能是比喻,可這種事,怎麼能說清楚呢?你知道,我和她從來不聊這些東西,怎麼聊呢?如果你沒聞到過一種味兒,記憶裡沒有,當你聞到的時候怎麼說得清那是什麼呢?如果氣味兒本身就是一種語言就好了。”
“我聽明白了。”我說,“然後呢,那究竟是→種什麼氣味兒,劉兒?"
和朱大爺一樣,我也叫他劉兒,這是從前一起玩時的稱呼,朋友都這麼叫,如今雖然多年沒見,但依然覺得親密。
手機裡哼哼幾下,停頓片刻,也許他還心滿意足地抽了口煙。從前我們開劇本會,展開長篇大論之前、他就那副模樣。
“天快亮的時候,他說,“我已經把怪味兒牢牢記住,焊死在腦子裡了。”
“到底什麼味兒?”
“彆打岔,我悄悄下樓,出了單元門,來到朱大爺那輛紅色老桑塔納跟前就在這裡,我找到了怪味兒的源頭,我相信我找到了。”
“我x!”我從床上一躍而起,睡意全無,“車裡藏著屍體吧!就在後座底下,還是卡在汽車底盤裡來著?你知道那個都市傳說吧………”
"….媽的,你想多了。我可沒聞過腐屍的氣味兒,但我可以根據常識和本能判斷,那破車裡肯定沒有屍體x,你彆打岔。當時,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後來累了,不想了,忽然就意識到,房子裡的怪味兒,和那天朱大爺打開車門時我聞見的味兒一樣,就算不是百分百一樣,也是同一類。打個比方說,怪味兒就好像是車裡的味兒,或者反過來,車裡的味兒就像是房間裡的怪味兒。”
“這是什麼比方,你喝多了?”
“我清醒得很。我下樓調查,就是打算讓本體和喻體做個比較,如果對上了,那就等於定義了怪味兒是什麼,就等於鎖定了真凶。我先是趴在老桑塔納車窗縫兒聞,隱約聞到了什麼,就像是塑料瓶放太久,但又比那種味兒重一些,複雜一些。車門沒鎖,我早就知道,輕輕拽開一道縫,味兒更衝了可濃度一高,又變成另一種氣味兒,更加潮濕、沉重。你想象一下,雨天厚紙箱被淋透,又在太陽底下暴曬幾天,一層層的瓦楞紙,表麵幾層已經曬乾,都要焦掉了,最裡麵卻還是濕的,可能還有綠色的黴斑,微微發爛,冒著一絲悶悶的熱氣。這時候聞上去像什麼呢?好像是黴菌,又好像是塵土,還混著雨水泥腥味兒,另外還有點兒皮革味兒。自行車車座皮麵你聞過沒?或者,背了好多年的舊書包沒洗……差不多就是那種,但又都不是,你可以想象幾種氣味兒混合……你能想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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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那麼多比方,可究竟是什麼?"
“我隻能打比方啊!"
其實我正在揉發癢的鼻子,似乎真的想起了什麼難以名狀的氣味兒,和大學宿舍樓道有關,還有籃球上的味兒,雨天舊書店裡的味兒,但又都不是。我想起第一回去南方,我把芫友叫香菜,有人卻叫臭菜;我聞著榴梿像大便,他們卻說又香又甜。
小劉想了想,又打一個比方,軍裡的味兒,就像他打開妻子層層密封一個多月的首飾盒時聞見的味兒,隻是濃度有差彆。
“我打開手機電筒,想看看車裡到底有
什麼。”
“不是破爛嗎?”
“不一般的破爛!你想象五六歲小孩住的兒童房,兒童房裡該有什麼,那破車裡就有什麼,後座上堆的,全是小孩玩具毛絨公仔、奧特曼、洋娃娃…要不是知道那些東西全是檢來的廢品,我還以為誰要搬家,把孩子的東西一股腦兒塞了一車!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小偷……”
小劉長籲一口氣。
“我就是個小偷,我偷偷拿了一隻巴掌大的毛絨大象,本來想拿上去給她聞一聞再還回來,廢品嘛。”
“可是呢?”
“可是我一回頭,發現她正站在單元門口,已經穿戴齊整,要出門的樣子。可能她醒來發現我不見了,也可能她根本就沒睡著。對,出門之前,我給她發了個消息。”
“說什麼?”
“我說對不起,是我缺心眼兒。”
“說得對,你是缺心眼兒。”我說,“可是劉兒,你老婆她也確實奇怪吧,要早點兒帶她去看醫生,說不定……”
“不,”小劉打斷我,“她沒有任何問題,而且,這會兒再說什麼看醫生也晚了。她,比我,比咱們更理解這個世界,為什麼?她能感知到我們不能感知的存在。”
這話聽得我一哆嗦,但不便展開討論,隻有繼續聽他講。
“我把毛絨大象給她聞,一開始,她很驚喜,說就是那怪味兒,可又把大象丟在地上,怕那味兒沾到身上。我安慰她說,總算找到原因了,想辦法解決就好了。她又撿起大象,說不對,和怪味兒有些差彆,還說有可能是房子裡的味兒傳到了外麵,而不是相反。我說那怎麼可能?我拿起毛絨大象聞,好像是比怪味兒粗糙了些,就像畫麵有了毛邊兒。我心說,說不定就是同一種味兒,.但由於天氣影響變得有點兒差異……可還沒想好怎麼解釋,她又提搬家,我火了,把那大象丟上天,說,搬搬搬,今天就搬,全扔了。我說,我身上也有味兒,把我也扔了吧!你身上也有味兒,把你自己也扔了!氣話說完,我往牆角一蹲,抽煙。一陣咳,完了又跟她道歉。天已經大亮了,她該上班了。她不說話,後來歎口氣,撿起大象遞給我,也跟我道歉,道來道去兩人都沒話了。我說,那去門口吃個早餐吧。
“這時,單元門開了,是朱大爺。我抓起那毛絨大象,丟進了車底下,他應該沒看見。朱大爺瞪大眼‘劉兒啊,你們這是,旅遊回來了?是不是沒趕上飛機?"我這才想起,我們應該已經出門旅遊了。但我也沒解釋,他也沒再問,讓我幫他把單元門平時上著插銷的半扇打開。這回我才看見,他竟然是從房間裡推出了收廢品的三輪車。平時沒注意他把車停在哪兒,可怎麼也沒想到,他把車推進了家裡。
“你知道那種三輪車,雖然不大,但非常寬,車輪勉強擦著房門出來,老樓過道窄,車把得翹起來才能轉彎。我早就見樓梯間牆上擦了兩道溝,原來是他那三輪車蹭的。把三輪車推出來之後,他掏出手機,說讓我幫他看看,水費怎麼在這上頭繳。我當然說好,就跟他回屋看水表。在那之前,我從來沒見過他的房門大開,忍不住好奇,特彆想進屋看看。
“沒錯兒,你肯定猜到了,朱大爺屋裡傳出了一股味兒,一股浪潮容我再打一個比方如果說我們房子裡的氣味兒是飄浮的氣體,桑塔納車裡的氣味兒就是流動的液體,朱大爺屋門口就是翻卷的浪潮。進屋之後,那股氣味兒,就像固體,實實在在地存在,像密密匝匝的軟絲網,迎頭把你兜住,把你束得死死的。”
“………你總跟他打交道,之前就沒聞見過?”
“沒有,再打交道我也沒貼他身上聞。我不說了嗎?他總是很整潔,西裝加皮鞋。他那勞保手套都比彆人白,有時候也挎個腰包,但他把腰包係在西裝底下。離近了當然有些味兒,那是正常的餿味兒,你經過垃圾桶,多少都聞得到那種味兒。”
手機突然安靜,好像小劉突然走神。我也趁機分了一會兒心。良久,他才緩緩吐出一句句型複雜的臟話,似有無限感慨。
“我跟你說,不隻是氣味”他說,“哎呀,我他媽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驚悚片,地地道道的驚悚片。”
小劉跟在朱大爺身後,走進了他的家。在小劉的描述裡,屋裡沒開燈,跨進門的一刻,他身上一緊,覺得自己走進了地窖,森森寒氣順著腳踝往褲襠裡鑽。朱大爺引他來到牆角一個小水池邊。孤零零一個水龍頭,裸露在外的水管貼在光禿的牆麵上,水表掛在半空,像耷拉的小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