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森回到病房的時候,還在想著剛才的那股風,身體還瑟瑟地發抖。他沒出去買吃的,訂了外賣,正在等。老丈人已經躺在那裡喊著,餓,我餓,叫井梅來,我餓。丁文森說,喊什麼?一會兒飯菜就來了。你不知道,你吃得多,拉得也多,我就要給你收拾,我看你還是少吃點兒。老丈人說,你是壞人,你是壞人。看井梅來,我不告訴她的,你這樣的人,和你離婚,就對了。丁文森說,閉嘴。老丈人說,你這樣的,就不配有女人。丁文森說,閉嘴。再說,真不給你吃的了。老丈人不說話了,但放了一個又響又臭的屁。老丈人笑了,說,這是在罵你呢。丁文森搖了搖頭。他看到小火柴發來的雪人圖片,還真有幾分和他神似。丁文森笑了笑。今天要是上班的話,站在倉庫上麵的樓梯上,就可以看到封凍的河麵了,還可以看到小火柴。
老丈人看到鄰病床的病人在吃香蕉,他說,丁文森,我想吃香蕉。丁文森說,不給吃。老丈人說,不給吃,那我哭了。他還真哭了,是在喉嚨裡,鼻腔裡哭。旁邊的病人叫家屬拿一個給老丈人。丁文森說,我一會兒去買。我們不要。病人家屬說,吃吧。老丈人伸手要接,丁文森瞪了老丈人一眼。老丈人沒敢接。病人家屬說,你讓他拿著吧。丁文森說,拿著,吃吧。看什麼你都饞。病人說,老爺子,這是你女婿吧?女婿能這樣照顧你,你就知足吧。老丈人說,前女婚。丁文森說,他倒撇得很清。病人說,前女婿就更難得啦!老丈人香蕉皮沒扒乾淨,就往嘴裡塞著。丁文森伸手,要幫他把香蕉上沒扒下的皮拽下來。老丈人嚇了一跳,身子側過去。丁文森說,你這哪是有病啊?你是饞的啊!老丈人吃完香蕉,轉過頭來,說,你饞啦,這是人家給我的。我就不給你吃。饞死你。哼。丁文森說,好吧,一會兒飯菜來了,也不給你吃。老丈人轉動著眼珠,說,要不,我把香蕉拉出來,給你。丁文森說,井旭東,你過分啦!我和你女兒已經沒什麼關係了。我來幫你,隻是出於憐憫心,你不要過分了。老丈人看到丁文森生氣了,連忙服軟了,哄著丁文森說,不氣啊!不氣啊!丁文森哭笑不得。
在外賣沒來之前,兩人幾乎一聲不吭。老丈人不時睜開眼睛膘一眼丁文森。丁文森感覺到了,也不搭理他。
是外賣的電話,丁文森接了,說,我馬上到電梯口。丁文森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拎著飯菜回來。老丈人這時候已經自己把圍脖圍上了。這個舉動,還是讓丁文森一愣,好像老人根本就沒病似的。丁文森說,不給你吃。老丈人說,女婿,我餓。丁文森說,是前女婿。老丈人說,要不,井梅來,我和她說說,讓你們複婚。丁文森說,你的話,在井梅那兒不好使。老丈人說,是不好使,可我那死去的老伴的話,也許好使。井梅聽她媽的。丁文森說,咋?死人能說話嗎?老丈人說,我就說她媽托夢給我了,讓我告訴她,不要和你離婚,複婚吧。丁文森說,虧你為了口吃的,編出這樣的謊話。好啦,吃吧。丁文森給他喂飯喂菜。老丈人熱淚盈眶了。丁文森說,你就裝吧。老丈人邊咀嚼著飯菜,邊含糊地說,這可不是鱷魚的眼淚,是感動啊!丁文森笑了,說,以前沒發現你這麼能說啊!這生病,倒讓你那根說話的神經通了。老丈人近乎猥褻地笑了笑。丁文森說,你還笑?老丈人連忙收了笑容,安靜地吃著丁文森喂過去的飯菜。
吃過飯後,丁文森把泡沫飯盒都扔了。走廊窗戶上的那個大窟窿,風呼呼的。丁文森害怕地躲到一個拐角裡把煙抽完。某一刻,丁文森真想逃離這醫院,這充滿了病人的空間,讓他都覺得自己要病了。可是,既然答應了井梅,又請了年假,也隻好熬過這段日子了。
一個病人蒙著白布,被從一間病房裡推出來,後麵跟著一群拖拽的、挽留的哭聲,在哭聲裡爆發出一句,爸,你咋說走就走了啊?你就這麼撇下我們,我們沒爸爸啦!哭聲緊跟在手推車後麵,一同進了電梯。
丁文森釋然了,眼睛望著走廊玻璃上的那個窟窿,狠狠用力,把煙頭從那個窟窿扔出去。
這時候,一個邋裡邋遢的十二三歲的男孩走過來,蓬亂著頭發,穿著一件幾乎要拖拽到地上的軍大衣,腳上的棉鞋也破爛個洞,用膠布粘著。他右手拎著一塑料袋香蕉,吸溜了一下凍出來的鼻涕,在電梯門開的時候,那鼻涕又流出來,他左手擤了下,舉著手,等電梯門開了,甩到電梯外麵,他也從電梯裡走出來。
井梅用電飯鍋做飯的時候,擦了擦地板,灰,薄薄一層。她穿著一件粉色的睡衣。屋子裡的暖氣熱。老陳問了些趙文華的事情,又回書房裡了。井梅從來的那一天,老陳總是喜歡躲在書房裡。如果要進去的話,必須敲門。就是趙文華進去,也要敲門。井梅拿著抹布擦地到書房門口,輕輕地聽了聽,裡麵好像有什麼聲音,她聽,她聽,聽明白了,心裡麵咯噔一下,臉紅了,連忙抹著地上的灰塵,離開,朝著廚房門那邊擦去,幾乎是爬過去的。她的心還怦怦直跳,身子熱了。她在廚房門口,站起來,腳下是積攢的一小堆灰塵和碎屑。她又彎下腰來,把碎屑和灰塵粘起來,扔到垃圾簍內。她看了眼電飯鍋,米飯快煮好了,可以聞到香噴噴的稻米香味兒,甜絲絲的,誘人了,勾起食欲了。井梅洗了手,把還熱乎的茭白炒肉從打包盒裡撥出來一小盤,把剩下的裝進保溫飯盒裡。她餓了,肚子裡響起陣陣鳴叫。井梅去浴室內,洗了把臉,順便把趙文華要的口紅和香水裝到一個化妝包裡。那裡麵眉刀、眉筆、夾眼睫毛鉗子、粉餅、小鏡子的,一堆,很多井梅都沒見過。尤其是那些化妝品,都是外文字母,她連名字都叫不上來。井梅又去衣櫃,找衣服和床單。那裡麵的衣服更是井梅沒見過的牌子。她挑了兩件,適合醫院裡穿的,還把棉睡衣也帶了一件。在衣櫃裡,她發現一件夏天穿的吊帶黑色真絲睡衣,真是性感,看著心裡麵癢癢的。她伸手摸了摸,手感也真是好,絲滑絲滑的。她還從抽屜裡拿出來兩雙襪子,發現裡麵沒穿過的絲襪,近十幾種顏色。黑色。肉色。灰色。白色。紫絲。白絲。皮膚色。棗紅色。紅色。玫瑰紅色。咖啡色。藍色。透明裸色…其中,黑色最多,一疊。井梅真是大開眼界,眼花繚亂,心跳都加速了。作為單數,作為女人,她真是白活了。井梅隨手打開另一個櫃子,裡麵是各色的假發。她連忙關上。井梅又看了看小紙片上記錄的,幾乎差不多了,她把東西裝到一個整理袋內,放到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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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裡的電飯鍋叫了。井梅連忙進去,拔了電,打開鍋蓋,真是好米,做出來的飯,味道就是不一樣。她把小盤的茭白炒肉,又熱了熱,手摸了摸打包的紅燒肉,還熱乎。她一一端上桌,喊著,陳叔,吃飯了。過了一會兒,老陳從書房出來,去洗手間,洗了洗手,又去衛生間一趟。當然,他的動作是緩慢的,身體向左麵傾斜。井梅解釋了一下,菜是從喜迎春飯店打包的,是阿姨想吃茭白炒肉,她撥出來一些。吃飯的時候,井梅沒敢看老陳,低頭吃飯。老陳問了幾句趙文華的事兒,說,這屋裡少了女人,就是空了。井梅安慰了幾句說,過幾天就應該能出院了,在家裡養著。老陳說,沒有什麼人去看望她吧?井梅說,有個叫姚芬芳的,去了。我走的時候,再沒人去。老陳歎息了一下,說,我以為她發個朋友圈,會有很多人去呢。這要是以前…老陳繼續吃飯,目光瞄了井梅一眼,目光輕柔,像一隻雛鳥的絨毛,落在井梅身上,輕輕撫摸了一下。井梅餓了,再加上天冷,她起來,又去盛了一小碗米飯。香噴噴的米飯真是讓人有食欲,再加上茭白炒肉。茭白的火候正好,脆透著甜,口感極佳。井梅先吃完的,去把自己的碗筷洗了,也是為了節省時間。這時間,她又把灶台擦了一遍,連帶抽油煙機,也抹了幾下。老陳吃完了,井梅過來收拾。老陳坐在桌邊,還沒離開。井梅把那張卡掏出來,放到桌麵上,推給老陳、說,這卡,我不能要。老陳愣了,說,怎麼?井梅說,我不能要。老陳的手伸過來,抓住了井梅的手,望著井梅,說,少嗎?井梅說,不是多少的問題,是我不能要。老陳的手緊緊地抓住她的手。井梅說,陳叔。老陳沒聽見似的。井梅又說了一句,陳叔。老陳才鬆開手說,那我先收著,等你需要了,再給你。井梅抽回手來,收拾著桌子,去廚房,把米飯給趙文華裝上一碗,放到保溫飯盒的上層,擰上蓋子。井梅換了衣服,穿上羽絨服,拎起門邊的整理袋,說,陳叔,我去醫院了。老陳歎了口氣說,去吧。你要是覺得錢少了,你說。井梅開門,關門。她背部倚靠在門上,靜默了幾秒鐘,才來到電梯口。
除過雪的馬路上,車輛明顯多了起來。黑白相間的馬路,黑色大於白色。井梅這次沒打車,而是坐公交車直接到骨科醫院門口下車。在車內,有兩個老人甚至為搶座位,吵了起來。井梅拿著東西躲開了。一個戴著墨鏡拄著棍子的盲人說,你們吵什麼吵?閉嘴。沒想到盲人的這一聲,還是讓兩個老人停住了謾罵,但很快他們意識到了那是從一個盲人嘴裡說出來的話。他們又吵起來,還把矛頭指向了盲人,你個瞎子,多管閒事兒,信不信,把你從車上扔下去。有人說,和盲人較勁算什麼能耐,大冬天的也凍不住你們的臭嘴嗎?這次說話的人是個中年男人。那倆老人噤聲了。雖然車內的乘客都穿著棉襖,但井梅還是能聞到他(她)們身上的味兒,和自已模一樣,倒是從整理袋裡透出來的味道,是異樣的,是另一個複數,但那不可能是井梅能抵達的複數。
從車上下來,外麵的風,撩閒了,讓井梅覺得冷了。井梅的耳邊回響起她在老陳書房門口聽到的細微聲音。她快步朝著骨科醫院大門走去。她拎著整理袋,帶子突然折了,掉在地上,啪的一聲,她踢了一下,又踢了下,才彎腰撿起來,抱在懷裡。她看到醫院院子裡的雪都被清理走了,空蕩蕩的。倒是角落裡,還閃著少量的白,但也被更大的黑包裹著,不久之後,就會化掉,變成汙穢。冷風沒有跟隨她進入到醫院內。井梅覺得醫院裡的溫度高了些,看來是供暖好些了。她在等電梯的時候,又是十幾個單數漸漸彙聚成了複數。在電梯門口。井梅不禁歎了口氣,她知道即使掙紮也是無用的,隻是活著而已,再掙紮也不可能變成整理袋的那種複數…不能。她堅信,但不絕望,畢竟那樣的複數是這個世界上的少數。她挺了挺身子,被複數們擠進電梯裡。讓她想起幾天前,在菜場門口,看到一群白花花的羊,擠在車內,從她麵前經過。
小火柴,小火柴,小火柴·…·丁文森高興地喊著,你怎麼來啦?小火柴說,我想夜先生了,就來了,還買了水果。丁文森說,買這個乾啥?小火柴說,給病人吃啊!你不是說你在護理病人嗎?丁文森摸了摸小火柴的臉說,外麵冷吧?我兩天沒出去這醫院門了。小火柴說,還行。他伸出一隻胳膊,抱了抱丁文森。那個走廊床上的渾身插滿管子的男人終於被推進了病房。小火柴看到後,嚇得連忙後退,輕聲問丁文森,這麼多管子啊!還能活過來嗎?丁文森示意他小點兒聲。小火柴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那個滿身插滿管子的人被推進病房後,小火柴拿出來一盒軟玉溪姻,晃了晃,說,孝敬先生的。丁文森說,你沒再抽吧。小火柴說,沒抽啦。我說過,我聽話的。先生不是說小孩不應該抽煙嗎?丁文森撫摸著他的頭說,哪天去洗個澡吧,剪剪頭發。小火柴說,聽先生的。丁文森問,最近火車站你們那夥人,沒找你吧?小火柴說,沒。丁文森說,你還是彆和他們在一起了。小火柴說,我也不想。要不我給先生當兒子吧。丁文森愣了下,說,你願意嗎?小火柴說,我願意。丁文森說,兒子。小火柴答應著,兩手摟住了丁文森,叫了一聲,爸。丁文森突然意識到什麼,說,小火柴,你給我下套?小火柴問,咋啦?你都是我兒子了,我怎麼忍心你還住在廠外的那個暖氣管道裡。你這是要賴上我啊!你太狡猾啦!小火柴說,就是要賴上先生啊!丁文森哼了一聲,讓我再想想。小火柴說,我都已經叫你爸啦!爸。丁文森說,還是叫夜先生好聽。小火柴說,夜先生是我爸。我爸是夜先生。夜先生。爸。還是爸叫著爽快。丁文森在小火柴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撕開煙盒,抽出來一支煙,兩人站在走廊玻璃的窟窿那兒。丁文森點了支煙。丁文森說,認兒子這事兒是認真的,我再考慮考慮。小火柴說,我不急的。丁文森說,開玩笑,怎麼都可以,但要認你當兒子,我必須認真對待,以後,我是要為你負責的。起碼在心理上我沒準備好。你要給我時間。等我陪護完,我回倉庫上班的時候,我一定給你答複。可以嗎?丁文森說著,抽了口煙,吐出煙霧。小火柴說,無論你認不認我,但,現在,你是我爸。丁文森笑了笑說,我是你爸爸,你就要姓丁的。小火柴說,不,我想姓夜。丁文森說,那隻是我起著玩兒的,哪有姓夜的。小火柴盯著窗戶玻璃,看到那個窟窿,說,這玻璃上咋有個窟窿呢?剛才還沒注意,你抽的煙霧,往這邊跑,我才注意。果然,隻見白色的煙,往窟窿那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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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病房內飄浮著趙文華的春水味兒.口紅她沒抹,送給井梅了。井梅說這東西挺貴的吧,我不要。再說,我也用不上。趙文華說,美是必須的。我給你抹上,你看看。井梅趴在趙文華跟前,趙文華打開化妝包,開始給井梅化妝。沒想到化完後,趙文華拿出小鏡子,讓井梅看。趙文華說,是不是換了個人似的。沒想到,你還是個美人坯子,隻是·…井梅看到鏡子裡的自己,也嚇了一跳,這還是自己嗎?簡直像做夢。她甚至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不是夢。趙文華說,你看你現在很像一個女演員。井梅說,怎麼可能?趙文華說,餘男。井梅搖了搖頭說,沒聽說過。還是洗了吧,在這醫院裡,像誰能咋的,我就一個保姆。趙文華說,不許洗掉,我看著也好看,透著優雅了。有些人的優雅是慢慢活出來的,和她們的生存環境有關係,和愛她們的男人也有關係。女人啊,還是要優雅。我自已不能化,給你化上,我看著心裡也高興。如果你說,你是保姆,我的保姆、那麼現在我要求你這樣。井梅說,好吧。井梅在去倒尿盆和洗手的時候,有男的和女的掃了她幾眼,不是厭惡,而是欣賞。井梅回來,趙文華說,好看。走路再斯文一些,兩腿夾著點兒,就好了。井梅笑,說,那我還是保姆了嗎?如果這樣去人家當保姆,哪家女人會放心呢?趙文華說,是啊,你到我家,我也不讓你這樣化妝。趁我這腿,在醫院裡,這兒天,讓你臭美一下,我天天給你化。井梅說,彆把我弄得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趙文華說,我命令你,可以吧。井梅說,雇主給錢,我當然要聽雇主的了。這一刻,作為單數的井梅和同樣是單數的趙文華,仿佛站到一個陣線上。井梅有些感動,差點兒告了老陳的密。她忍住了,沒說。
兩點多鐘的時候,來兩老頭,來看趙文華,是她在舞蹈班的同學,他們都叫趙文華趙老師,他們覺得趙文華的舞蹈水平是可以當老師的。其中一個老頭盯著趙文華裸露在被子外麵的染了紅色腳指甲的腳。井梅連忙把被子蓋上。趙文華又伸出來了。他們說了很多,大多是井梅聽不懂的。其中一個老頭,看見井梅化過妝的臉,愣住了,說,你是演員餘男嗎?你們這是在拍戲嗎?趙文華笑說,這是我家保姆,我就說她像演員餘男,可她自己都不信,對了,你用手機把餘男的照片搜出來,給她看看。老頭用手機搜出餘男的照片,給井梅看,說,像,真像,簡直一個人。趙文華說,我沒騙你吧。井梅說,我一個保姆,人家是演員明星。快三點了,趙文華有些累了,說,你們走吧,等我好了,私下教你們。一個老頭說,謝謝趙老師。另一個老頭說,謝謝廠長夫人。趙文華怔了一下說,以後不許叫我“廠長夫人”啦,翻篇吧。井梅和那個老頭都愣了愣。那老頭連忙說,趙老師您多保重。井梅送倆老頭出病房,那個老頭還盯著井梅看,說,真像。井梅有些不好意思了,說再見,扭身就回病房了。趙文華說,這屋裡溫度還可以,你幫我擦擦身子吧。井梅說,好。我去打些熱水回來。井梅給趙文華擦著身上,皮膚真好,一點兒不像六十多歲的人,在擦到屁股的時候,井梅呆住了,手停了下來,禁不住說了聲,這翹臀真美。趙文華小聲說,我這臀部整容過的。這是秘密,你不能對彆人說。井梅繼續擦著,說,不會的,阿姨。井梅給趙文華擦完身子,給她穿上睡衣,眼前還在晃動著趙文華的屁股。趙文華說,我得睡一會兒,你再眯一會兒吧。井梅說,您睡吧,我還不困。在趙文華打起呼嚕的時候,井梅再次回到了單數,屬於她的單數,她去衛生間把臉上的妝洗掉,花了好長時間。一個來洗手的女人說,你應該用卸妝乳的。這樣很傷皮膚的。井梅沒吭聲,洗完之後,看了看臉上,總覺得沒洗乾淨,有什麼東西黏在上麵很不舒服,讓她想把臉皮都揭下來似的。她又撩了點水,用手使勁在臉上搓著,皮膚都搓疼了,索性算了。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臉上還火燒火燎的。她想罵自己一句什麼,但沒想出來,最後從嘴裡蹦出來一個字賤。
井梅突然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委屈,她在醫院回廊裡走著,下樓,買了盒煙,回來,躲在病房外的走廊儘頭抽了一支。那一刻的她作為單數,很討厭趙文華那樣的複數,也很討厭那些在公交車裡的複數。可她又無法逃離,無處逃離。這時候,井梅感覺到眼角滑落著一滴眼淚,她伸手掐滅。
小火柴在醫院裡陪著丁文森,讓他說]很多話。話說多了也累,可丁文森還是想說。他又去把折疊床借來,索性放到走廊裡,和小火柴躺在上麵,讓人們好奇地看著,但他們沒管那些。
丁文森說,小火柴,我其實是殺過人的。小火柴瞪大眼睛,問,真的嗎?丁文森說,算是真的。丁文森說,那還是八年前,我在門衛值班,被偷盜廢鐵的人給綁起來,他們還把臭襪子塞到我嘴裡,他們明目張膽地用卡車往外麵拉廢鋼鐵。那次之後,我就被派去看倉庫了。我心裡不服啊!我就開始在廢鋼車間盯著,本來,我想衝上去報複的,但我沒。再說,我一個人,他們五六個人,我會吃虧的。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在他們開車走了之後,我意識到他們還會回來。我就開始把一些廢鋼鐵架空,隻要扯動其中一根,整個廢鋼鐵都會塌下來。我布置了好幾個這樣的“陷阱”。我就回倉庫睡覺了。你猜咋的?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真聽說,廢鋼車間砸死人了、是來偷盜廢鋼鐵的,他們也是罪有應得。我當時是在澡堂子裡洗澡的時候聽說的。我開始一遍遍地洗著身上,往身上打幾遍肥皂。工友問我,這是咋啦?掉進糞坑了嗎?我沒搭理,身上的皮膚都要洗禿嚕皮了,我才出去換衣服回家。我不能確定是真的。之前調去安全科的工友路過倉庫,我問了。他說,是死了一個人,還有一個腿被砸斷、殘廢了。死了的那個人真叫慘,你猜咋的,上麵掉下來的鋼板活生生把他上半身給切開,切成兩截。那之後,我每天都惶惶的,連做夢都被轟隆聲嚇醒。這件事兒,過去這麼多年,我第一次說出來。小火柴說,那也不怪你。他們要不偷東西的話,也不會…丁文森說,要不是我……我總是不能原諒自己,幾次想去自首的,但我都沒有勇氣。有一次,在街上,我遇見了那個被砸殘廢的人,他就是往我嘴裡塞臭襪子的那個人,他在街上乞討呢,我低頭過去,給了他一百塊錢。他磕頭謝我。我立馬走開了。那時候,廢鋼車間,還沒攝像頭,要是現在,我可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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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文森點了支煙。小火柴沒吭聲。
丁文森說,後來,在倉庫裡遇到了你,看到你從倉庫屋頂順著繩子下來的時候,我覺得你是老天派來的天使。雖然,你也偷東西。我還幫你偷東西。我知道你的苦,我想幫幫你。
小火柴說,夜先生,我不是天使。
丁文森說,從那時候,我就把我微信名改成了夜先生。白天你說認我當爸爸,我不能馬上答應你,我做過的那件事兒,也是我的顧慮,萬一,哪天我進去了,或者我去自首了,到那時候,你又是孤兒了……
小火柴說,我不讓你去自首。我不讓。夜先生。你不能讓小火柴再變成孤兒。你要敢去自首,我就死給你看。你要是去自首,我就還去你們廠裡偷,也被廢鋼鐵砸死…
文森用手堵住了小火柴的嘴,說,我說出來,心裡也好受很多。我們都爛在心裡吧
小火柴說,嗯。
井梅看手機微信,發現瑤琴把她拉進一個群裡,裡麵有劉彩霞,還有陳連燕,還有一些井梅不認識的人。井梅獻了一朵小花後,再沒說話。
半個月後,老陳的兒子兒媳婦回來探親。趙文華複查拍片,醫生說,恢複得很好,可以回家養著,三個月後,再來複查。丁文森也還有一天年假了,然後是夜班。井梅在晚上來這邊,看到丁文森整個人瘦了一圈。井梅說,讓你受累了。丁文森說,沒什麼,也算我給你還債了。井梅說,哦,丁文森,你這麼想的啊!丁文森說,那你讓我怎麼想?你是我前妻,你讓我怎麼想?井梅說,我會補償你的,但不是你說的那種。丁文森說,我還不稀罕呢。井梅說,德性吧,這半個多月憋夠嗆吧。丁文森說,你管不著。井梅說,今晚你回去睡覺吧。明天晚上夜班。我再轉給你一千塊錢、你吃點兒好的。丁文森說,算了。井梅說,過幾天兒子就要出來了,你怎麼打算?丁文森說,還能怎麼打算?我想過了,在我同學的汽車修配廠讓他學修車吧,以後也有門手藝,可以吃飯。井梅說,行。丁文森無精打采地說,我再堅守一晚上,圓滿了。你愛乾什麼,就乾什麼吧。井梅說,我能乾什麼。丁文森說,我管不著。丁文森坐著不走,他晚上喝了點酒,噴著酒氣。井梅出去打水,在走廊裡看到瑤琴在病房裡收拾東西。井梅問,咋?那人……瑤琴說,還是沒熬過這個冬天,走了。我最後收拾一下東西。井梅問,咋,還伺候出感情啦!瑤琴說,去你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就是小貓小狗在一起時間長了,也有感情啊,何況是個大活人呢。對了,你看群裡了嗎?劉彩霞家的民宿舉辦火把節,還放姻花呢。她讓我們過去,陳連燕也去。我們化驗室的人.好久沒在一起了。你也去吧。井梅說,丁文森明天年假就到了,要上班。瑤琴說,不是夜班嗎?讓他找人替一個,再說,我們這樣聚會的機會也不多。井梅說,丁文森什麼都和你說啊!瑤琴白了井梅一眼,說,咋的,和我說不行嗎?去吧,我去和丁文森說,讓他明天再幫你看一晚上。你那邊可以安排嗎?井梅說,那邊這幾天都可以。瑤琴說,你去吧。這也是難得的機會。井梅說,我還是不好意思,再麻煩丁文森。瑤琴說,你那麼多年都和他骨碌,你這點兒事情,對於他不算麻煩。井梅說,你不能這麼說。瑤琴說,我去給你說。井梅拉了一下瑤琴,可瑤琴抱著個大包裹,掙脫了她,把包裹扔到走廊裡的垃圾箱旁,轉身回來,到了井梅她爸的病房,和丁文森說了。丁文森說,支持,全力支持婦女運動!井梅,你就去吧。以後有事兒你吱聲,我不能上刀山,下火海還是可以的。雖然你已經是我前妻了。井梅說,那你的班怎麼辦?丁文森說,我讓鄰班替我一個,我再還他。井梅和瑤琴異口同聲說,謝謝。瑤琴說,那今晚上,井梅我就帶走了,這麼多天,都沒洗澡了,我們去洗澡,好好美美,明天去玩兒,去瘋…丁文森又來了一句,我管不著她,你隨便帶走。井梅說,這話聽著,我像垃圾似的。丁文森說,我咋會那麼說呢,那我不也是垃圾啦!井梅說,哼,看你也不敢。丁文森說,你們不是晚上活動嗎?瑤琴說,我們就不能收拾打扮一下嗎?丁文森說,我還有點兒事兒,晚上你們出發的時候。我就回來。井梅說,很急的事兒嗎?要是你忙,我就不去了。丁文森說,我晚上五點多回來。
井梅想問什麼事兒,但沒問,說,你去吧。又對瑤琴說,你先去收拾打扮吧,到醫院來會合。
丁文森出了醫院,給小火柴打電話,還是無人接聽。前一天晚上,丁文森留小火柴在醫院裡待著。可小火柴說聞不慣醫院裡的那些味兒,還是回他的窩裡,舒服。丁文森沒勉強。丁文森說我不去上班,你就在你的窩裡待著或者到河岸邊去玩兒。我給你轉五百塊錢。小火柴進了電梯,用手擋著電梯,從裡麵朝著丁文森揮了揮手,說,再見了,夜先生。丁文森說,回去洗個澡,剪剪頭發。小火柴說,好。我明天再來陪你。丁文森說,來吧。我也好看著你。小火柴哼了一聲,想對丁文森說什麼,卻沒說。他收回手,電梯門關上了。丁文森站在那裡發呆了一會兒,轉身去走廊玻璃被砸出來的窟窿那兒,點了支煙。外麵已經黑洞洞的了。可透過黑洞看到外麵下雪了,精靈般的雪花頑皮地從外麵飄進來,落在窗台上,融化了,成為水滴。他想打電話把小火柴叫回來,這冰天雪地的,回到他那個住的地方,還不如在醫院裡待著。這時候,他聽見病房裡有人在喊他,他就跑回病房。原來是井梅的父親拉了,他連忙收拾著,當他忙完,已經忘了要把小火柴叫回來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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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柴那天晚上從醫院出來,雪花打在臉上,他在馬路上走出不遠,站在馬路旁,踮腳望著病房的窗口,暖暖的燈光。他在心裡說,夜先生,我要和小四川走了,離開這座城市。他先是感到悲傷,又笑了。就在這時,一輛失控的電動三輪車把小火柴瘦小的身體推倒在地上。電動三輪車司機嚇壞了,連忙逃走了。小火柴躺在那裡,再沒起來,直到第二天早上被掃雪的清潔工發現掩埋在雪裡麵的小火柴,已經凍僵了。清潔工報了瞥,屍體被拉走了。
丁文森從醫院出來,打車去小火柴住的地方,沒看到小火柴,看到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坐在火堆旁。丁文森問,你是誰?你怎麼在小火柴的地方?那人說,我叫小四川。很早以前,我就住在這個地方,後來遇到小火柴,我就收留了他。他爸媽離婚後,他不想跟他爸,他媽去了南方,我們就一起乾些偷雞摸狗的事情。後來,我想做點兒正經事兒,就離開了。這次回來,想帶小火柴走,可小火柴說,要去醫院看一個朋友,就再沒回來。丁文森手伸到火旁邊烤了會兒,說,我叫丁文森。小火柴說去醫院看的明友,就是我。可他離開了。我怎麼聯係都聯係不上。如果你看到他,就說有個叫丁文森的人找他。小四川問,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丁文森說,小火柴到我看的倉庫偷東西,我看著可憐,就適當給他弄點兒廢鐵換錢,我們就成了朋友。這小家夥,前幾天到醫院裡還說要認我當爸爸呢,現在跑沒影了。小四川說,如果這世界上都是像你這樣的好人,就好了。
丁文森從小火柴住的地方離開後,整個人很失落,陷人了悲傷之中,攔了輛出租車回醫院。
瑤琴和井梅已經等在那裡。
劉彩霞的民宿確實不錯,飯菜也好。門前的空地上,部分雪還沒化。前麵的魚塘上已經結冰,變成了冰場。晚上放煙花的時候,幾個女人站在煙花下麵仰頭望著,說不出來的感覺。所有複數的煙花,最後都變成了單數,閃亮一下,變成煙,變成塵,消失在黑暗中。陳連燕望著天上的煙花,竟然哭了。煙花過後,插在營地旁邊的所有火把都點著了,放起了音樂。年輕人開始跳起舞蹈,競然是迪斯科。瑤琴第一個衝進去,跳起來。井梅看著瑤琴跳著,她笑。陳連燕也不哭了,也下去跳舞。最後還是瑤琴把井梅拉進去,剛開始井梅還有些拘謹,但很快,她就變得瘋狂起來,扭動著腰肢,融人到年輕人的隊伍中,和年輕人鬥起舞來,胯骨和胯骨碰撞著,把幾個年輕的男孩子都鬥敗了。井梅的勝利把舞場的氣氛推到了高潮。整個營地在激昂的舞曲中,變得沸騰了。井梅感覺到累了,胯骨和人撞得隱隱的疼。她漸漸從舞動的複數中,滑動著舞步,出來,成為單數,隱沒在黑暗中。
晚上九點多,井梅還是打車回到了醫院。丁文森又喝酒了,睡著了。聽到有人,丁文森睜開眼睛看到是井梅,問,你咋回來了?心疼我了嗎?井梅說,想得美。你回家去睡覺吧!如果你哪天下夜班,我過去·…
丁文森從醫院出來,走在寒冷的街道上,突然覺得手機振動了下,連忙拿出手機,看是小火柴的電話。他腦袋裡嗡的一下,連忙接了,問,小火柴,小火柴,是你嗎?你跑哪去啦?對方說,是夜先生嗎?我昨天在醫院馬路旁邊撿到個手機,回來充電,才充好,看到你的號碼,這個手機上就你一個號碼,就打給你了。你如果要你的手機的話,明天到醫院門口,我還給你。丁文森說,謝謝。明天見。對方說,再見,夜先生。
丁文森這才想起來,自己在小火柴那裡還是夜先生。小火柴去哪兒了呢?他扯著嗓子,在寒冷的大街上,喊著,小火柴··小火柴·小火柴…嗓子都喊破了、他還在喊著,小火柴··小火柴·小火柴…
隨著丁文森的喊叫,附近樓道裡的聲控燈都亮了。他在大街上瘋跑著,繼續喊叫著,小火柴…小火柴…小火柴……
丁文森預感到可能發生了什麼,他的嘶喊聲令整個冬日的夜晚顫抖起來,隨之是一張哭泣的臉。單數的臉,複數的臉,都是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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