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二街車流如織,東西延伸。伊釋巷與之交會,蜿蜒向破敗的居民區。
燠熱,夜幕如瀑。待拆的矮樓裡,零星亮著幾盞燈。
垃圾桶爬滿臟汙,杵在巷子儘頭。路燈投下隱約的亮光,將垃圾桶扯出長影。一隻帆布手包,沉甸甸的,匿在暗處,像在觀察,在感受,伺機而動。
少年結伴而行,足下趿拉著課業和自習累積的倦憊。
“下周的月考,可真鬨心。”小胖子擦擦汗。
“你說,咱們……”趙磊腳下一絆,緊接幾個踏步,沉悶、倉促,氣惱直衝天靈蓋。
“誰啊,亂扔垃圾。這破地兒我住得夠夠的,蒼蠅迎著尿臊打轉,早拆早利索了。”少年持續輸出著怒意。
“磊子,等會兒。這誰丟一包兒。”
“準是破爛兒,邦硬,這地兒能丟什麼好東西?”趙磊兀自朝前,嘟囔著回應,但終究沒忍住回了頭,瞧見製造趔趄的元凶那隻巴掌大的包,正攤在對麵人的掌心中。
像是下定某種決心,同伴扯動拉鏈,拉頭摩擦鏈牙,聲音在夜空蕩開,渡到遠處。
光憋壞了似的,從包裡探出。
是金條。
兩塊,疊摞,諾基亞直板手機大小。一掂量,叮當當,金屬碰撞著,聲音回響在心裡,是驚詫。真沉呐,元素周期表上的字符,具象地躺在手裡。
“發財了,咱們!”小胖聲音一陣支吾。
金子濕漉一角,留一道清淺的牙印兒。小胖憨笑,迎上白眼。
“瞧你這出息。你說,失主得多著急。再說,這麼值錢的東西,誰丟了都得報警,到時候警察找上門,咱解釋不清。”
兩人決定等,興許撈著一份當麵的謝。
哈欠、蚊子包、麻木的腿。倦意,像被汗漬濡濕,黏膩得脫不掉。等待,似乎默許時間向無儘處延展。
“半個鐘頭,連人影都沒見著,更彆說失主了。”
“報警吧。”趙磊說。
警車很快抵達,民警完成簡單勘查。
“還需要你們配合一下,去所裡做個筆錄。”
走出小巷的時候,少年瞥見斑駁牆壁上,閃爍著紅藍交替的光影,在那個瞬間生出些雜陳情緒。
可惜。可惜什麼呢,這隻包,還是自己?
少年曆階而上,腳下提著勁兒,怕擾了淺眠的鄰居。在口袋摸掏時,聽到自家門內壓抑的話語聲,遲疑中擰轉鑰匙,推門。迎上父親,冷淡,眉頭緊擰,隱隱有怨氣,但不是衝他的。父親還是那身在外的行頭,也許剛回來不久。他直感透不過氣,似乎四周牆壁正向內擠壓。
奶奶從房間挪出來,右腿拖遝,動作較往常更滯緩。趙磊搶先說出不餓,趕在被詢問之前。家裡的氣氛不對頭,少年沒開口,覺得至少不該在這個當口。
他躲進房間,複習資料攤開在窄桌上。
父親在客廳輾轉翻身,沙發發出老舊的吱嘎聲,他在屋內聽得真切,腦袋裡擠滿父親蜷縮入睡的畫麵。
他重新打量房間,餘光足夠審視。人坐著,幾乎把這兒填滿。床尾那幅青山掛畫,讓視覺空間愈加逼仄。儘管,這是家裡最好的房間。父親的腰和那張老沙發相互忍受,就像一家人和整個房子相互忍受一樣。
客廳響起鼾聲的時候,趙磊枕著胳膊,琢磨失主會是怎樣的人。
翌日,天已大亮。少年醒來,鏤空菜罩下,油餅豆漿尚有餘溫。他撲到窗口,看到親人的背影。抓起t恤胡亂往頭上套,奪門,瞟一眼台階,間隔躍下,疾風似的追到巷口。瞧見父親攔停了出租,奶奶掙開被箍住的手腕,揮趕車子。老人執拗起來,任誰也隻能依著。
老人佝僂著背,一步步朝前挪。
身上套件無袖印花汗衫,一隻手揣在口袋,把褲兜撐起一處鼓囊。老物件攥在手裡,心裡微微有些緊,掌心沁出層薄汗,被包裹物什的絨布吸收了。
那是她方才從匣子裡取出的鐲子,匣子擱在房間,方桌左邊最上的抽屜裡,上了明鎖。鑰匙藏在衣櫃,罩透明塑料布的那件呢子大衣口袋裡。多少年的東西了,留著總歸是個念想,可惜,終究是留不住了。
老太太在風祥金店前停步,門口立了塊白板,記號筆手書,陳述今日金價。
邁進門,枯手摸索著展櫃玻璃,目光挨個掃過首飾。
“阿姨,您買金子?”
“是賣。”說著把絨布往櫃台上一擱,響起輕悶的“當啷”聲。
“收嗎?”老人問。
店主持著鐲子找亮處。飾麵雕盤如意雲紋,另繪一處琺琅青山,青處深裡著黛,染著沉重。實心的古法足金鐲子,細小溝壑處沒一絲臟汙。
“收。”懸置的問句等來回應。
上秤顯示一個數,精確到小數點後幾位。老太太視線死追著鐲子,像禿鷹盯著獵物。
“阿姨,鐲子得洗淨融了,剔除雜質,算淨重。”
“彆,彆,傳下來的東西。兒子買房差點兒錢,趕明兒我還回來贖呢。”老人語氣軟下來,發出近乎哀求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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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虧不少錢。”
“能給多少?”
計算器劈啪一陣響,語音報出一萬九千八。
“這也太少了,你門口寫的不是”
店主不等老人話落,回道“那是您買的價格,我這兒收隻能算這些。還有,您這鐲子得去掉雜質,然後……”
老太太思前慮後,不是滋味兒。說什麼雜質,什麼彆的價兒,不過是欺負我孤老太婆急等著錢用。軟磨硬泡,多討出個零頭,湊了個整數。想著兩摞鈔票碼在桌子上,多厚重,能讓兒子看得見心意,比手機裡的數字熨帖。
“給現金嗎?”
男人拉開錢匣子,幾格空蕩,幾處浮放幾張零錢。
“這年頭,哪有那麼多現錢,都在手機裡。”
“虧了孫子平時教我擺弄這,要不然呐,鐲子都賣不成。”
指尖點著屏幕,渾濁的雙目追著灰了的指甲蓋,一連數了幾遍,反複確認二後邊跟了四個零,心才寬起來。
回去的路,似乎近了。邁著碎步,踩著樹蔭,微風,紅日。
進單元門的時候,碰到二樓的老李太太。
老人抹了一把淚,少年推開接警大廳的玻璃門。父親騰地站起身,片刻錯愕,眼裡蘊著怒,手指向家的方向。趙磊梗著脖子,強調自己也是這個家的男人。
“老李太太讓我安裝什麼軟件。噥,你瞅瞅。我開始覺得都是些騙人的東西。她點開給我看利息,每天都進錢呐。我心裡一盤算,房子也不是今天買。兩萬塊錢,放裡麵一天,就能賺幾天的菜錢。
“可誰成想,才半天,跟我說,說什麼凍結、什麼錯誤,錢怎麼都拿不出來。老糊塗了哦,兒子昨兒夜裡頭衝我一頓數落。警察同誌,騙子還能不能抓住?你們可千萬幫幫我老太婆。我的錢,我的金鐲子呦·….…”
說話間,一男子進門。帽簷遮著眼,臉埋在陰影裡,徑直朝他們的方向。
“警察同誌,有送到你們所的失物嗎?"男人開口。
“你什麼東西丟了?"
“金條。”
民警抬眼瞅男人,趙磊目光緊追一切。
“克重、數量多少?”桌上那支簽字筆被民警夾在指尖,圈圈旋轉、舞動。
“兩塊,每塊一公斤。”
“哪兒弄丟的?”民警追問。
“伊釋巷往北五十米,靠近垃圾箱那兒。”
“具體什麼時間?經過講一下。”民警用筆尾堵頭“嗒嗒”敲著麵板。
“昨兒夜裡,酒喝多了,尿急去解手,想著出租車上放貴重物品不安全,拿下車了。東西挺沉,墜褲兜兒,隨手放腳邊兒了,突然酒勁兒上來,腦袋暈乎乎的,後麵斷片兒了,怎麼回家的都忘乾淨了。”桌上沒了動靜。
“東西哪裡來的,有沒有票據?”
“家裡老人的東西,前些日子準備換套改善房,差點兒數,我媽就把家底拿出來了。”男人隔著帽子搔撓後腦勺。
“身份證出示一下。”
男人應聲掏證件,慢吞、猶豫,似乎丟了兩根金條,也不是什麼天大的事。
“叫曹禺,票據呢?”
“這得問老太太,還真不好說,可能有年頭了。要是沒有……”曹禺息了聲音。
“沒憑證?”筆蓋被民警按得“哢噠”亂響,“即使東西在這兒,你說,我們能輕易給你麼?”
“那調監控…”
“怎麼,指揮我們乾活兒。”民警斜斜著眼,筆一丟,沉沉往椅背裡靠。
“誤會了,誤會。”
“那地兒監控沒覆蓋。”
“那,我回去找找,再找找。”曹禺討好似的重重幾下點頭。
趙磊想起什麼,扭頭尋父親,趙誌剛狐疑的目光正落在男人的帽子上。帽身前片中央,是滌綸線鉤織的山形圖案。
趙磊的視線尾隨男人離開,再跟到遠處,似乎有人影。
感應門移向兩邊,男人戴著棒球帽,徑行至前台,遞出證件的同時,道一句“開間房”。服務生從顯示器前抬頭,迎上黑色帽簷,往上是山形圖案。
男人把自己反鎖在房間,屁股沒挨床單,來回踱步,頻繁按亮手機屏幕查看時間。
敲門聲陡然響起,男人應門。兩男子進門,一高一矮,周身黑衣,戴著帽子口罩,捂得嚴嚴實實。
“東西呢?”
男人掏出銀行卡,被對麵奪了去。
“怎麼,戴著口罩?”男人怯聲問對麵。
“感冒了。”高個男子垂著眼,攤開掌心,“手機,身份證。”
男人翻找口袋,將東西交了出去。對麵兩人在操作,手機響起提示音,大概是收到信息。
“那說好的貸款?”男人向二人詢問。
對麵沒答,手上操作未停,半響回句“這卡能貸,但得包裝。”
“怎麼包裝?”
“刷流水。”二人直視他回答。
“錢從哪兒來?”男人狐疑。
“這你彆管,想做就跟我們走。”言畢,高個男子靜待他決定。
男人陷入遲疑。
“在我們這兒辦的話,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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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我辦貸款,還給我好處?”男人愈發不敢置信。
“實話跟你說吧,我們公司也需要人幫我們走走賬,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你自己考慮。”高個男子話裡幾分不耐煩。
男人一路跟,移步出酒店,穿過馬路,來到一輛發動著的車子前。玻璃黑乎乎的,看不清裡麵。男人幾乎是被塞進車裡的,坐駕駛座正後方,正副駕駛被木板隔開。幾扇窗戶被瓦楞紙殼糊住,邊緣粘滿層疊的膠紙。頭上的閱讀燈亮著,在磨花了的塑料殼覆罩下,光格外昏黃。
男人右眼皮突突跳,直想離開,鼓起的勇氣迷失在暗處,四處找借口安慰,不過彆個公司需要,隻是轉轉賬。頓挫、轟隆,車子發動了。男人下意識尋手機,想起在對方手裡,一時間顧盼無措。身後一陣鍵盤聲,兩人劈裡啪啦地操作,屏幕的光打在臉上,螢火般幽暗。
手機響了,男人的手機。對方瞅了眼號碼,用手機戳戳男人肩膀,示意他接聽。
“接。”
男人沒吭聲,沒動。
“不怕你卡凍了你就彆接。”高個男子提高聲調厲聲道。
男人順從,揣摩對方的口型,鸚鵡學舌般句句應答。掛斷電話,伸手拉車門。
“怎麼?貸款不辦了?”
“不辦了。”男人答。
“耍我們呢你?”對方用舌頭頂著腮幫子,眼神帶幾分凶。
沒、沒有。”男人垂著頭搓磨膝蓋。“我們幾個人陪著你做這一單。”“我怕……”男人慢吞吐出兩個字。
“怕什麼,跟你說過,我們是正規公司。”高個男子擠到他身邊,一把攬住他的肩。
車廂裡一陣沉默。
“除了我們這兒,你哪兒還能弄到錢?”“那錢…”男人問。
“彆廢話。”對方答。
“好處費…”
“少不了你的。”
男人肩頭軟下來,泄了氣。
車子走走停停,轉了不知幾道彎。空調出風口發出異常響動,像嗓子裡卡了東西,往外吐熱氣。
男人摘下帽子朝自己扇,在漆黑中搖晃,聽pos機打印回單的噪音,歪著頭睡著了。
回到出發地,天已經黑透。雙腳一沾地,車子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裡。夜還更透亮些,男人頭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男人愣在原地,摸到口袋裡還回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