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銅盒裡的刻度
暴雨是淩晨三點砸下來的,蘇辭被窗台的碰撞聲驚醒時,黃銅盒正卡在窗縫裡,雨水順著盒麵的雕花往下淌,在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水窪。盒蓋上的指南針指針瘋了似的轉圈,紅色的磁針撞著盒壁,發出“叮叮”的脆響,像在敲某種摩斯密碼。
她認出這是祖父留在閣樓的盒子。去年整理遺物時發現的,黃銅表麵刻滿了星圖,唯獨底部缺了塊菱形的嵌片,當時隻當是工藝缺陷。此刻缺角處正滲出淡紫色的光,將雨水染成細碎的光斑,在牆上拚出個模糊的箭頭,指向老城區的方向。
“彆碰它。”外祖父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他披著件褪色的軍大衣,袖口還沾著紡織廠的棉絮,“這盒子是1943年的‘時間錨’,缺的嵌片藏在鐘樓的齒輪裡,現在被暴雨衝鬆了定位,再不歸位,老城區的時間會倒著流。”
蘇辭突然想起昨夜紡織廠牆上的星圖——北極星的位置正好缺了塊菱形缺口。她抓起銅盒往外跑,外祖父的聲音在雨幕裡追上來:“嵌片上有三道刻痕,對應鐘樓第三層的三個齒輪!”
雨水打在臉上像小石子,蘇辭摸出手機照明,屏幕卻突然彈出條陌生短信,發件人顯示“鐘樓守鐘人”:“齒輪在反轉,小心被卷進1957年的雨裡。”
二、倒轉的齒輪
鐘樓的木門被泡得發脹,推開門時“吱呀”一聲,驚飛了棲息在橫梁上的夜鷺。樓梯積著厚厚的灰塵,每踩一步都揚起細小的霧,蘇辭扶著欄杆往上爬,銅盒在懷裡發燙,指南針的指針突然停住,死死指向三樓的方向,紅色的針尖微微顫動,像在預警。
三樓的鐘樓控製室積著半尺高的水,十二麵機械鐘的齒輪都在倒轉,分針像受驚的魚,從數字12往11、10的方向猛遊,鐘擺則逆著重力往上翹,撞得玻璃罩“咚咚”作響。最角落的齒輪組上,果然嵌著塊菱形的黃銅片,刻痕與銅盒缺角嚴絲合縫。
“小心!”蘇辭剛伸手,嵌片突然彈出,在空中劃出道紫線,控製室的積水瞬間掀起浪——不是向上湧,而是倒流回下水道,露出積著青苔的水泥地,上麵印著串模糊的腳印,鞋碼比現在的蘇辭小兩號,像是少女時代的足跡。
銅盒突然自動打開,裡麵的星圖亮起,與牆上的鐘麵重疊,形成個完整的星座。蘇辭聽見齒輪倒轉的“哢哢”聲裡,混進個女孩的笑聲:“阿硯哥,這道刻痕要對著北極星,不然指南針會騙你的!”
是年輕時候的奶奶!蘇辭猛地回頭,看見積水未乾的地麵上,多出雙繡花鞋的影子,正踮腳往齒輪組夠,鞋尖沾著的紫花布碎片,與奶奶相冊裡那條旗袍的花紋一模一樣。
“嵌片要順時針轉三圈!”外祖父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帶著喘息,“1957年的暴雨衝垮了鐘樓地基,她就是在修齒輪時……”
話音未落,倒轉的齒輪突然加速,蘇辭的手腕被股力量拽住,往齒輪組拖去——是那道繡花鞋影子!她的手指觸到齒輪的瞬間,銅盒裡的指南針“啪”地裂開,星圖上的北極星位置亮起紅光,與嵌片的刻痕完美咬合。
“哢嗒。”
齒輪突然停轉,倒湧的積水瞬間回落,繡花鞋的影子在地麵縮成個小點,最後變成滴紫墨水似的痕跡。蘇辭癱坐在地,手裡攥著嵌好的銅盒,盒蓋內側不知何時多了行小字:“7月13日,雨,他說鐘樓的星星比紡織廠的亮。”
三、銅盒裡的回信
下樓時,外祖父正蹲在樓梯口抽煙,軍大衣下擺滴著水。“你奶奶總說,這盒子能鎖住時間的碎片。”他用煙蒂指了指銅盒,“1957年她沒修完的齒輪,你剛才補上了。”
蘇辭打開銅盒,發現星圖的縫隙裡卡著張泛黃的紙條,是奶奶的字跡:“阿硯,鐘樓第三層的齒輪油該換了,我在油壺裡藏了塊桂花糖,你修完鐘記得吃,彆又忘了吃飯。”
“她總怕我低血糖。”外祖父的聲音有點啞,“後來我在齒輪組裡找了三十年,沒找到那塊糖。”
蘇辭突然想起剛才嵌片歸位時,齒輪縫裡掉出個油紙包,她趕緊掏出來——裡麵果然是塊融化後又凝固的桂花糖,糖紙印著當年的鐘樓圖案,背麵用鉛筆寫著:“要是阿硯找到了,就當我們贏了這場雨。”
雨不知何時停了,東方泛起魚肚白。蘇辭扶著外祖父走出鐘樓,看見銅盒的星圖在晨光裡慢慢隱去,隻剩指南針的紅針,穩穩指向老城區的方向。
“它還會再響嗎?”蘇辭輕聲問。
外祖父把煙蒂摁滅在積水裡:“等下一場暴雨吧。”他頓了頓,指著遠處的紡織廠,“你看,那邊的煙囪在冒煙了。”
蘇辭望去,紡織廠的煙囪果然升起嫋嫋青煙,在晨光裡散開,像奶奶旗袍上的紫花。銅盒突然輕輕震動,她打開一看,星圖的位置多出個小小的紅點,正在緩慢移動,所經之處,倒轉的齒輪痕跡正被晨光一點點熨平。
回到家時,蘇辭把銅盒放在窗台上。陽光穿過盒麵的星圖,在牆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誰用針尖紮出的小孔。她突然發現,指南針的紅針雖然指向老城區,卻在以極慢的速度轉動,每轉一度,盒底就浮現一行新字:
“第一圈,送你奶奶藏的桂花糖。”
“第二圈,還你外祖父找了三十年的念想。”
“第三圈……”
字跡到這裡突然斷了,像是被什麼東西擦過。蘇辭摸著銅盒上的雕花,突然明白祖父當年為什麼總對著空盒子說話——有些時間不是被遺忘了,隻是變成了齒輪裡的糖,煙囪裡的煙,在某個暴雨後的清晨,悄悄等著被重新發現。
傍晚整理銅盒時,蘇辭在星圖的夾層裡,摸出半塊繡著鐘樓的手帕,邊角繡著行小字:“等鐘擺再轉一千圈,就告訴他,油壺裡的糖其實有兩塊。”
窗外,老城區的鐘樓敲響了六下,聲音比往常清亮些,像是齒輪終於咬對了齒痕。蘇辭把銅盒放進樟木箱,聽見裡麵傳來極輕的“哢嗒”聲,像有人在說:“這次,可彆再忘了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