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辭在樟木箱底摸到那截銅鏈時,指尖先觸到片冰涼的金屬——不是銅的溫潤,是帶著棱角的冷,像被冬雪凍透的鐵。鏈節末端纏著半塊碎鏡片,邊緣的鋸齒狀缺口泛著青黑,顯然是被硬生生掰斷的。
“這不是外祖父的表鏈。”她把銅鏈舉到燈下,鏈節內側的刻痕歪歪扭扭,不是機器衝壓的工整紋路,倒像用指甲反複摳出來的——是“辭”字的下半部分,“辛”字的豎鉤被磨得發亮,像被人攥了無數次。
樟木箱突然發出“哢嗒”輕響,箱蓋內側的暗格彈開,露出卷泛黃的棉線,線軸上纏著張撕爛的紙條,拚湊起來隻剩半句:“鐘擺的最後一聲鳴響,藏在碎鏡片的影子裡。”
窗外的老座鐘突然停擺。蘇辭衝到客廳,看見鐘擺懸在半空,鐘麵的玻璃裂出蛛網狀紋路,裂縫裡滲出銀灰色的霧,在地麵凝成個模糊的人影——穿灰布衫的青年正往鐘擺裡塞什麼東西,動作快得像陣風,隻看清他袖口露出的銅鏈,與蘇辭手裡的一模一樣。
“是1957年的守鐘人。”外祖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捧著個鐵皮盒走進來,盒蓋的鏽跡裡嵌著半片鏡片,“當年修鐘的不止你祖父,還有個學徒,大家都叫他‘小辛’,後來在鐘樓大火裡失蹤了,隻找到這半片鏡片。”
鐵皮盒裡鋪著層油紙,裹著本燒焦的日記。蘇辭翻開最完整的一頁,字跡被煙火熏得發黑:“三月十七,陳師傅說鐘擺的核心鬆了,要找塊‘帶血脈的鏡片’鎮住,可我沒找到……”紙頁邊緣有處燒焦的缺口,形狀與蘇辭手裡的碎鏡片嚴絲合縫。
“他在找你的鏡片。”外祖父指著蘇辭的項鏈,“你這塊是家族血脈凝結的‘時間鏡’,能照見被火舌吞掉的記憶。”
蘇辭將碎鏡片與項鏈上的鏡片拚在一起,裂縫突然滲出銀霧,在牆上投出片晃動的光影——1957年的鐘樓控製室,青年小辛正踮腳夠鐘擺,手裡舉著塊鏡片,鏡片反射的陽光落在鐘擺齒輪上,濺起細碎的火花。
“快!火要燒過來了!”畫麵裡的祖父拽著小辛往外跑,小辛卻死死攥著鏡片不肯鬆手,“鐘擺還沒校準,停擺的話,整個老城區的時間會往後退!”
火光突然吞沒畫麵。蘇辭聽見鏡片碎裂的脆響,接著是小辛的喊聲,混在木材爆裂聲裡:“把半塊鏡片藏進鐘擺!等有一天……”
銀霧突然潰散,老座鐘的鐘擺“咚”地砸下來,撞得齒輪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蘇辭發現鐘擺的基座有處凹陷,形狀與拚合的鏡片完美契合,她將鏡片嵌進去的瞬間,座鐘突然劇烈震顫,鐘麵的裂縫裡湧出無數細小的齒輪,在地麵拚出個完整的“辛”字。
“他把自己的名字刻進了鐘擺齒輪。”外祖父的聲音發顫,“大火燒起來時,他肯定是故意把鏡片掰成兩半,一半帶出去報信,一半留在鐘擺裡鎮住時間流。”
蘇辭突然注意到,鐵皮盒的底層刻著行極淺的字:“鐘擺每晃一百次,就離歸位近一步。”她數著座鐘的擺動,第一百次晃到最高點時,鐘擺突然彈出個暗格,裡麵躺著卷銅絲,纏著張褪色的照片——小辛站在鐘樓前,手裡舉著塊完整的鏡片,背後的鐘擺正指向三點十七分,銅鏈在陽光下閃著光。
“他的銅鏈上,也有‘辭’字。”蘇辭摸著鏈節內側的刻痕,突然明白那不是“辛”,是沒刻完的“辭”,“他在等一個叫‘辭’的人。”
外祖父翻開鐵皮盒裡的另頁日記,上麵畫著幅草圖:鐘擺的核心位置標著個鏡片形狀的凹槽,旁邊注著“需血脈共鳴三次”。“第一次是你祖父的血,第二次是小辛的血,第三次……”
座鐘突然發出尖銳的鳴響,不是清脆的“鐺”聲,是帶著金屬摩擦的嘶啞,像有人在鐘擺裡咳嗽。蘇辭感到掌心的鏡片發燙,項鏈上的“時間鏡”與鐘擺裡的碎鏡片同時亮起,在牆麵投出重疊的光影——
小辛將半塊鏡片塞進鐘擺時,指腹被齒輪劃破,血珠滴在鏡片上,與後來蘇辭祖父補嵌時留下的血痕,在玻璃背麵暈成朵暗紅色的花。
“第三次是你的血。”外祖父按住蘇辭的手腕,將她的指尖按在鐘擺的暗格上,“隻有三代人的血脈合在一起,才能讓鐘擺發出最後一聲歸位的鳴響。”
指尖的血珠滲入暗格的刹那,座鐘的齒輪突然逆向轉動,鐘麵的裂縫開始愈合,銀灰色的霧重新凝聚成小辛的人影。這次他站得很穩,手裡舉著那半塊帶血的鏡片,對蘇辭笑了笑,袖口的銅鏈垂下來,“辭”字的刻痕在光裡閃了閃。
“他在說‘找到了’。”蘇辭的眼眶發燙,看著人影慢慢消散在鐘擺的光暈裡,最後留下句極輕的話,像被風卷著的餘音,“等鐘擺歸位,就告訴陳師傅,我沒弄壞他的鐘……”
座鐘發出最後一聲轟鳴,比任何時候都要洪亮,震得窗欞嗡嗡作響。蘇辭低頭看向鐘擺,暗格已經閉合,隻在基座上留下個淺紅色的印記,是朵三瓣花,每一瓣都嵌著半塊鏡片的輪廓。
外祖父將鐵皮盒放進樟木箱時,發現箱底的銅鏈突然伸直,鏈節自動咬合,與小辛的半塊鏡片連成完整的一環。“他終於能把名字刻完了。”他指著鏈節內側新浮現的刻痕,“辭”字的最後一點,正落在“辛”字的豎鉤頂端,像滴未落的淚。
深夜的老城區傳來零星的鐘鳴,不是整點報時的規律聲響,是斷斷續續的“鐺——鐺——”,像誰在鐘樓頂端反複調試。蘇辭站在窗前,看見月光下的鐘樓尖頂泛著銀光,鐘擺晃動的影子投在青磚牆上,比往常長了半尺,像有人在鐘擺末端,輕輕拽著那截遲到了六十多年的銅鏈。
她摸了摸項鏈上的“時間鏡”,鏡片裡映出的不僅是自己的臉,還有個模糊的青年身影,正往鐘擺裡塞什麼東西,袖口的銅鏈在光裡晃出細碎的星,像無數個未說出口的“等你”。
座鐘的餘音在客廳裡蕩開,最後一縷銀霧從鐘麵的裂縫裡飄出來,落在蘇辭的掌心,凝成個極小的齒輪,齒牙間卡著片銅鏈的碎屑——是“辭”字最後那點的形狀,帶著點微溫,像有人剛剛用指尖,把它按進了時間的褶皺裡。